晋军大营。
李博鹏看见那个帐幕,他踌躇了一下,一个非常简单的地方。如果不是帐篷前站着两个巨汉卫兵,很难想象这是大军首席参谋萧南飞的营帐。传令兵停下脚步道:“萧长史等候已久,鹰骑校尉请进。”李博鹏走过去,持枪的卫兵还是例行公事,板着脸拦住李博鹏,认真地检查他的腰牌,非常霸道地请李博鹏解除武装。李博鹏心里气得直骂娘,但他还是顺从地交出所有武器,卫兵掀开帐幕,示意他进去。
“斥候营六队鹰骑校尉李博鹏参见长史大人。”李博鹏双手抱拳在胸,躬身行了个军礼。 面容清癯的老人白发萧然,着一件素麻袍,头戴束发竹冠,跪坐在羊毛地毯上,静静地看着手里展开的一卷竹简。 “鹰骑校尉吗?不必拘礼,请坐吧。”萧南飞声音平淡之极。 “谢大人。”李博鹏盘腿坐下,挺直了腰,两眼平视着前方。萧南飞横看竖看都象一个乡村穷儒,但李博鹏知道,这位长史大人深藏不露,是十万大军的灵魂人物。据说他的“庙算之策”天下第一,说其“智深如海”也不为过,堪比高祖时期的文侯葛长天。李博鹏暗思自己一名小小的校尉,怎么会入得了这名老狐狸的法眼,此番叫自己来,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是自己纵兵抢掠的事情犯了?要说有什么功劳,也不太对,昨天出巡他折了两名兄弟,捕获一名匈奴崽子,大概也只能将功补过。这些都是小事啊,怎么会惊动军中第二号人物? 他正胡思乱想着,萧南飞坐直身子道:“李校尉,斥候营任务繁重,辛苦你了。你们斥候营六队任务完成得不错,老沈夸奖了你好几回。” 萧南飞说的老沈,是斥候营首领沈运风。沈运风是出名的护犊子,夸奖李博鹏也是情理之中。 “谢长史大人抬爱,卑职不过是按各位大人的指示办事,为朝廷出力,是卑职的荣幸。” 萧南飞微微一笑,他看着李博鹏。李博鹏腰板挺直,答话不卑不亢,话语中很知进退,或者说很会拍马屁,把功劳都推给上司。这和那些见功就争见利就抢的粗鲁武人有很大的区别,萧南飞不觉对这位年轻人很有好感。 萧南飞举起手中的竹简:“这是李校尉的履历。很不简单啊,世家清白,幼读诗书,连续三年郡五经考核第一,入选朝廷候补文吏,公车送京。这样的人才,大晋一年也就三十个。只是,我很奇怪,李校尉满腹诗书,为什么不愿在京城干事,而要跑到边军效力呢?” 李博鹏心跳几下,他暗暗思索,想出答词:“回大人,寻章摘句,非在下所愿。匈奴肆虐,有志男儿无不以血战沙场为荣。” 萧南飞笑了两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理由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爱国忠君,一腔热血祭轩辕,不上阵打仗就不像个爷们。也罢,有个理由总比没有理由好,人老了,话多,李校尉不要见怪。其实来漠北也不是不好,一刀一枪拼来的功名,不一定输于朝中的升迁。在衙门里面苦熬,等到挡在前面的老人个个致仕退休,那确实是件痛苦的事。” “大人高见。”李博鹏抱拳道,他暗暗放下心来,看来萧长史是个好说话的人物。 “我的见解也并不高。一个人向我推荐了李校尉。不然,在我的印象中,李校尉只是那种上马杀敌,下马饮酒的武夫。说实话,李校尉,军中你的纪录并不出色,你的功劳和你的罪错一样多。左手立了功,右手就犯了事,揍过军需官,偷过友邻部队的铁锅,私自喝酒,强买强卖,你是不是有一回拿着一只兔子去军需官那里非要换二十个大钱?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低级错误。不是那些原因,很久以前你就应该升官了,也不至于今天才有人举荐你。” 李博鹏苦笑一下,小心翼翼道:“是那位大人抬爱在下?” 萧南飞显然不愿把推荐人名字说出来,顾左右而言他:“是谁你就不必问了,军中不会埋没英雄。” “是,感谢上官。”李博鹏道。 萧长史眯着眼睛,刀子一样的目光看着李博鹏。他接见过很多军汉,军汉们到了自己面前,有的庄重,有的严肃,有的粗豪,但在他面前都很拘谨。一回,萧南飞接见一位立功的先登,那个胡子拉碴的武士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一句话没说居然抽泣起来。倒弄得萧南飞不好意思,他只好温言相劝,然后叫卫兵把这位激动过度的勇士扶下去。 自己板着脸做人,当然希望能看见不板脸的人。萧南飞挤出一丝笑容,这个李博鹏,还得敲打敲打一下。 “李校尉,有人推荐是一件好事。你要知道,机会别人会给你,抓不抓得住还要看自己的努力。我不要空谈的书生,这是战场,需要杀手和勇士。不管你的策论写得怎样花团锦簇,手中举着的应该是战刀。” 李博鹏道:“长史,在下一定苦练刀法。” 萧南飞递过一张军牌:“根据你的表现,你应该是一名领军之将。从今日起,你就调到先锋七营,担任领军,军衔为锋牙校尉,好好干,那是个一百人队。就这样吧,李校尉,恭喜你升官。” 骤然之间就连升三级,不是好事。李博鹏警觉地暗想。本来自己升职,军营中陟臧司来个小吏宣读文书就是了,萧南飞巴巴地把自己叫来,显然有鬼。 先锋营是什么?先锋营就是死神特别照顾的部队,听说他们供奉的神主是幽都帝君。能腾出这个位置来,也许那个倒霉的前任刚刚成为匈奴人的肉酱。娘的,老头要我去送死。斥候营说起来是特种部队敢死队,先锋营是什么?就是他娘的送死队啊,一线冲锋,给大军趟出一条道来的肉盾。 “大人,这个太突然了?”李博鹏继续饶舌,无话找话,难得和军中第二号人物说话,够回去好好吹牛一趟,怎么也要从老狐狸这里套点口风。老头要把自己送去送死队,临死前怎么也得讨价还价一番。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狐狸难得很有喜感。 李博鹏乐得装白痴:“太意外了,我才疏学浅,不堪为将啊,会犯错误的。” “是不是要问你升职的理由?很简单,你们这次抓获的舌头是一名匈奴射雕者。一句话,你们这次行动中了大奖,朝廷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的将士。”萧南飞淡淡地道,并没有照顾到李博鹏的情绪。“犯错误不要紧,自有军法处置。小错挨军棍,大错就上第一线,用鲜血洗刷错误。再不行,就砍下脑袋辕门示众。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熬过来,李校尉就成长为李将军了。” 匈奴射雕者,关我鸟事。李博鹏暗骂,混蛋黑羽,你害死我了。 “做好交接,马上到先锋七营报到。关涛。”萧南飞冲门外大叫。 那个大个子卫兵进来:“大人。” “带李校尉去先锋七营报到。” “是,大人。” 李博鹏站起来,磨磨蹭蹭地接过任职木椟和腰牌,准备告辞。该死鸟朝天,去就去吧。 萧南飞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道,“李校尉,先锋七营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的部队,珍惜你得到的荣誉。” 李博鹏差点摔倒。 “李校尉,请。”关涛拉开帐幕,像是护卫,又像是看押犯人。李博鹏拱手:“大人,告辞。”萧南飞一挥手:“好走,不送。” 看着李博鹏走出军帐,萧南飞拿起几案上放在最下面的一道竹简,默默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文字内容为:“着查疑犯李氏博鹏,该犯现隐匿北疆军中。命,北征军府以各种手段,灭之,勿使事泄。”竹简最后,盖着绣衣指挥署的红泥印章。绣衣指挥署独立于朝廷府衙之外的机构,直属于皇帝陛下。三千绣衣使,身着大红飞熊服,腰佩八方剑,绣衣到处,天下惶恐。萧南飞知道,被绣衣指挥署盯上,李博鹏就完了。与其被不明不白地杀死,还不如让这个年轻人死在匈奴人手中,那样,起码李博鹏的家族不会被牵连。人老了,容易心软,能放一把算一把。再说,北疆边军里,罪犯还少么?前方先锋营里,就是一支罪犯组成的大军啊。要不长安城里那些轻薄子弟,见到边军就骂“贼配军”。 李博鹏到底犯的是什么罪?竟惊动了绣衣指挥署。 萧南飞揉揉昏花的眼睛,随手把竹简扔进炭火燃烧的火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