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业心里有些烦躁,离家越近,越心绪不宁。
他在北洛河边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掬起一抔河水,扑打在脸上。
刚开春的河水冰冷刺骨,扬在脸上更是让人精神一振,可手上冻裂的口子见了水却生硬的疼,疼的人想把手塞进火里。
“快了,快了,明天就能到家了!”
想到这,李继业心中的烦躁稍减了几分,麻木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神采。
他起身后退了几步,使劲甩了甩双手眯起了眼睛,视线越过对面干涸河床与枯草,看向了更远处层峦起伏的荒山枯岭。
这本该是记忆中的模样,可看的多了,人也没了兴致,剩下的只有麻木。
陕北这地界都旱了好几年了。
李继业知道这是小冰河时期,知道这旱灾还得持续下去。他也知道十几年后李自成会在西安称帝,崇祯会吊死在歪脖子树上,建奴会入关夺取天下。
他清楚的知道历史走向,也曾幻想过穿越到明末大杀四方。可当他真真正正来到这方乱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无力。
上辈子父母早年离异,扔下他无人看管,是国家把他养大成人。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职人员,在基层的这几年里,他一心扑在了扶贫事业上,眼看着胜利在望,一觉睡醒,却来到了乱世中的明末。
他记得刚来的时候,万历皇帝还活着,那时候赋税虽重,可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去。在关中这片土地上,只要你肯吃苦,在土里刨食还是件挺容易的事。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件挺容易的事情变得无比艰难。
老天爷这几年一直在折腾人,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陕北旱关中也旱,百姓辛辛苦苦下的苗,全都旱死在了地里,一年到头来收获的粮食还没种到地里的多。
可那该死的赋税不但不停,还越收越重,逼的老百姓破家荡产、卖儿鬻女、背井离乡……
李继业六岁时,那是万历四十四年。父亲李世远给他请了位教书先生,教他学四书五经。按照他父亲的想法,李继业以后应当考个进士,光宗耀祖。
可问题是李继业对读书不感兴趣。 他觉得,在陕西这地界,读书没用,只有手里的刀有用。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是经过实践检验的。 花了两年时间,李继业潦潦草草的读完四书五经,练了一手好字后,便嚷嚷着要学武艺。 李世远拿他这个宝贝儿子没有办法,只能咬着牙答应。眼看着望子成龙的愿望烂的稀碎,也便破罐子破摔了起来。 万历四十七年,李世远给李继业找了个武术师傅。名字叫杨震,四十岁出头,陕西三原人,杜大帅的亲兵。 萨尔浒一战,杜大帅战死,杨震大腿上中了一箭,倒在地上,被压在了尸体下面,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就是走路时左腿有点瘸。 也就是他命大,一路上躲躲藏藏,瘸着一条腿竟然跑回了陕西。从陕北回三原,途径同官县,恰好被李世远撞见,便请他做了武术教头,留在了李家庄。 七八年的时间里,李继业跟着杨震学了一身杀人技。 骑嘶风快马,开百斤强弓。 按杨震的话来说,李继业这身功夫放在边军里,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可李继业不满足呀! 他不仅要学杀人技,也要学怎样打仗。 闲的没事时候他总喜欢缠着杨震给他讲行伍中的事,兵书也翻烂了一本又一本。 他总觉得,在这乱世里,只有把命放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 日头渐落,远处的荒山有些发暗,李继业收起了思绪,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他转过身去,找了一片空地盘坐在地上,旁边是一颗没有树皮的榆树。 树早就枯死了,没有树皮输送养料,就算长在水边也没用。 营地里面有些吵闹,这些关中汉子在赶了一天的路后也不消停,做饭的,给马按摩的、喂豆饼的,大声说笑的,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让他莫名的安心。 李继业往旁边挪了挪,靠在了枯树上,仰着头眯着眼看着营地中的一切。 这种场景他很熟悉,从天启六年起,在征得父亲李世远的同意后,他就开始利用家里的商路贩马。 四年的时间里,脚下的这条路走了不下六次。也从关外带回了近三百匹蒙古马,这次贩的马最多,有一百二十匹。 贩马的过程中,李继业也刻意结交了很多人物,府谷县的王嘉胤、安塞的高迎祥、米脂人李鸿基、清涧人王子顺等。 营地中的这些关中汉子,更是他笼络的班底。两百三十人,各个弓马娴熟,敢打敢拼,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 这些人,才是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哥,喋饭!” 李继武走了上来,将手中的食物递到李继业手中。 一碗肉汤,半拉锅盔,一个烤的黑不溜秋的土豆。 肉汤只有咸味,那是盐腌的马肉切成条放到锅里直接煮的,没放任何佐料。土豆是李继业在天启六年遣人去岭南地区找的,同时找到的还有红薯和玉米种子,为此还折了两个本家的好手。 经过两三年的培育,这三种作物已经在同官县及周边地区大量种植。 看着大哥喝了一口肉汤,李继武憨厚的笑了笑,也端着一碗肉汤拿了个锅盔蹲在地上,大口的吃了起来。 李继武对于现状很满足,只要大哥在身边,他什么都不怕。 大哥说,这次是最后一次去关外贩马,以后再也不去了。 大哥说,今年有个叫李鸿基的人会在米脂起义…… 大哥还说了好多,可他却记不住,他也不想记,他只想跟在大哥身边,谁敢和大哥作对,他就送谁去见阎王。 囫囵吞枣的吃完手里的锅盔,喝完肉汤,李继武熟练的接过大哥手中的空碗,来到河边清洗,两米出头的个子蹲在地上像一头熊。 突然,他猛地站直了身子,看向南边。 李继业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听见了铁蹄踏地的声音,这至少有五匹马。 他站了起来,握紧腰间的刀柄,热闹的营地也安静了下来,一个个汉子聚在一起,拔出了腰刀,更有甚者,已经翻身上马,弯弓搭箭。 李继武走上前来,将手中的陶瓷碗递到大哥手中,轻声说道: “哥,我去看看。” 他顺手从马鞍上取下关刀,向着营地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