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虫儿的叫声也不似以往那样凶了。
夜色中,一个形影单薄的少年正坐在一棵老松上,背靠枝桠,头枕明月,随手捋下一把松针,塞进口中,咀嚼了起来,又酸又苦又涩。
少年又顺手折了两根细小枝条,一长一短,在手中婆娑许久,咽下了那一把苦涩的松针,抬头看了看月相,呆呆地盯着手中的枝条,嘴角勾起瘆人的笑容,惊得林中归鸟胡乱扑扇着翅膀,打碎了宁静的夜。
随后,两行泪从眼角流下,少年伸出舌头舔了舔,咸的,但没有松针那般苦涩。
少年姓许,教书先生本来给了个“繁安”的好听名字,繁世和安。但爹娘怕这名字太沉重了,生下来便瘦小的孩子承不起这份寓意,就改了个“凡安”,只希望一辈子平平凡凡而又平平安安便好。
只可惜就算是改成了“凡安”,老天爷也没打算饶过这个命里劫数便多的少年,年纪不到五岁就染病不愈,硬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的银两和铜板,访遍了周遭所有的名医,才勉强治好。
正值家中已经穷到揭不开锅的时候,一男一女进到了村子里,没说要干什么,只是把每一户人家都串了一边遍,又拿着一长一短两根木条,让许凡安他爹抽了一根,是短的。
记得那一天,两个人带着爹娘走了,腰间还别着一个金边绣花的大袋子,装满了碎银子,这些碎银子来自各家各户,只是没有许凡安家中的。
再后来,爹娘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多不少,已经过去七年了,少年也熬过二十八个春夏秋冬的磨练,历经了两千多日的苦难,将人世间的种种不公看了个遍。
在许凡安的印象中,世界应该就只有这个村子和沿途的山林那么大,太阳从东山升起,西山便又落下。但他又知道世界绝不止这么大,翻过村东头那座最高的山,眼前还是数不清的山,甚至还有一座符阵,将源水村与外界隔离开来。
而带走自己爹娘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家宗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主掌着这一村人的生杀大权。
少年甚至不知道爹娘去了哪里,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站在高高的松树上,哪一天突然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村子入口那一条蜿蜒的小径上,还提溜着从远方归来捎带的特产。
然而,许凡安知道这些不过是自己虚妄的幻想,那两个人,应该早已经不在世上了。
望了望原先自家祖宅的地方,原本破烂的土胚木顶房早已经荡然无存。一座新砖瓦房正拔地而起,屋顶都快盖好了,不过不属于他许凡安就是了。
爹娘走了,就给他留下了这么块地方,加上为数不多的物件,还被别人靠着那个所谓的仙家的一纸文书,强行给占走了。
而这个名字叫做敕剑山的宗门,每三年便会派几个人来,测一测山里满十岁的孩子有无修道资质,若有,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庇佑整个姓氏都不被头上三尺的仙家欺凌。
先前,源水村已经数十年都没有出过资质像样的修道胚子了,所以一直饱受欺压,税务繁重,徭役繁多。每到敕剑山大兴土木的时候,村子里都剩不下几个壮年男丁,剩下的残老妇孺还要为能交得齐粮税累死累活,秋末勉强交了新粮,冬天又要忍饥挨饿。
交不起税粮的,一整户都会被带走,至于去哪里,没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回来过。
那一男一女两个管事修士,估摸着资质也是平平,修道胚子们都在宗门里寒暑如一日地修炼道法,平时管理山下凡夫俗子的小事自然是交给这些没什么大道前途,勉强一只脚跨进修道门槛的无用修士
而那两人更是恨不得从骨头里刮出些油水来,竭尽所能榨取着源水村的一切,变着法子从这些可怜农人的破烂口袋里掏出着铜板和碎银子。
少年原以为那些被测出来略有资质,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会护佑着这一方水土,却不想沉默的羔羊最终也变成了可怖的恶狼,将利爪伸向了曾经和自己一同瑟瑟发抖的同伴们。
爹娘是他五岁那年走的,第二年村里陈家刚满十一岁的陈瑞就被测出来有些修道资质,许凡安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那一块不知怎么叫的奇石在陈瑞将手放上去之后,就闪烁起了淡蓝色的微光,煞是好看。
不过,也就在那一刻,那个身体瘦弱,家中贫苦以至于衣不蔽体的陈瑞,眼里却闪出了像一只野狼在黑夜中捕猎一样的幽光,看向周围人的眼神彻底变了,如同天仙审视凡人一般,但也只有年纪反而最小的许凡安看得出来。周围几个同龄的孩子还是满心欢喜,以为有了这么一个修道胚子,自己以至整个源水村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从那以后,源水村便已经不是以前的源水村了,而是有了陈家的源水村。以前虽苦,但所有人都苦,也便不觉得彼此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为了活下去而疲于奔命。
而现在,有人还是为了活下去,有人却已经开始为了活得更好了,有了陈瑞的陈家早已经和那两个管事勾结在了一起。陈瑞开始修道时,山上灵钱耗费极多,陈家又没有多少存蓄银两。
陈家可谓是为陈瑞操碎了心,为了凑足陈瑞修行的花费,几乎是恶事做绝,伙同着两个管事修士,强占土地,乡人皆是敢怒不敢言,若是私下谩骂被陈家得知了,说不得还有一阵毒打。再就是私自篡改农税,将收上来的余粮倒卖出去,再和两个管事修士分成。两个人扶持着陈家在源水村建立威望,而陈家则负责做实事,捞好处。
这些还算得上是上得了台面的手段,私下里,强抢倒卖良家的好看女儿,暗着烧了别人家的粮食再放贷,良心早已经被彻底抛与饿狗,被啃食得一干二净了。
随着陈瑞境界越来越高,在敕剑山上地位攀升,大有已经不把这两个没什么天赋,境界又低微的管事放在眼里的势头,两人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反倒成了陈家的走狗。
至于许凡安,可是没少得罪陈家,只是少年早就已经习惯了栖于山林,身手敏捷,户籍又被除名,陈家是实在拿他没有任何办法,才视而不见。
小时候,许凡安都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一开始,乡里人还对这个不幸的孩子有些同情,夹杂着些许的愧疚,毕竟许凡安的爹娘在乡里口碑不错的,平时乡里人只要有难处,就肯帮忙,所以多多少少都欠些人情。
再后来,尤其是徐家开始势大,和两个管事修士狼狈为奸的时候,那一个个语句虽没有任何的驱赶之意,一个个眼神眼神便已经开始变得嫌恶不堪,曾经的玩伴似乎也渐渐和他疏远,再也没人愿意把许凡安领到自己家,吃一顿热乎饭了。
除了唯一的许家同姓,也是许凡安的二姨肯回回顾着许凡安,给他留一碗最浓的粥之外,就是完完全全的无人可依,但是他不忍心看到还舔着碗底的小妹渴望再吃一点的眼神,更不忍心看到被二姨父训斥之后一个人偷偷在灶台边抹眼泪的二姨,也就再不去了。
那一段时间,正值身体拔节生长的时期,许凡安便尝尽了饥饿的滋味,饿到大把大把地咀嚼茅草,饿到从来便坚守着爹娘教的做人准则的少年去偷粮食吃,当然,只偷陈家的是少年一向的准则。
也便是从这之后,这个还常常因吃不饱饭而挨饿的孩子,学会了如何在山林中讨生活,正在此时,许凡安就彻底被陈家记恨上了,
记得当时他还住在那个土胚房的祖宅中,陈家也刚刚有崛起的势头,去河边打水的许凡安碰上一个陈家近亲的长舌妇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告诫一旁的另一个陈家后辈,说什么“败月出生的孩子克死了爹娘,以后别跟他往来,小心沾上了晦气”,许凡安没有犹豫,直接将一桶水泼了上去,弄得那个陈家小孩哇哇大哭,那个长舌妇更是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骂。
而许凡安则是又重新打了桶水,悠哉悠哉回了家,只是当天中午不久,就有一个男人领着自家被泼的浑身湿透的孩子,堵在了家门口,许凡安知道那人不是来讲理的,硬着头皮出去,就被扇了一巴掌,正在脸上,那人又揪着许凡安的领子就要打,多亏了跑得快,才逃过一难,只不过当他回去的时候,家里已经被砸了个稀烂。
才八岁不到的少年呆立原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哭。
当天夜里,少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溜进了那长舌妇家中的一片田地中,借着月色,将好几亩地离成熟已经不远的小麦全部用一把锋利的镰刀割断,几亩青葱的麦子就这样倒在了月光之下。然后少年便再没回过家中,第二日便有陈家刚刚豢养的家仆持着棍棒,满山林地找他,虽然那个被割光了麦子的人并非陈家本家人,但陈家的威严岂能容他人这么践踏?
虽然最后陈家还是放弃了在山林中找到这个比猿猴还灵活的少年,但少年也从此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源水村中,祖宅也被陈家占了,从此便无人相伴,无家可归,成了山林中的野孩子。
饿了便吃野菜野物,山里有个盐池,需要了便去采几块粗盐,渴了便饮山泉之水,病了便听天由命,下雨了便在自己打的山洞中避一避,下雪了便打着哆嗦,暂且苟活在那一床二姨给的不算厚的被子下。所幸钓鱼,设套捕野物的技术还算精通,一身本事也将少年养活到了十二岁。
许凡安厌恶这个横行霸道的陈家,更恨那两个高高在上的管事修士,当然,还有背后那个主掌着一切的敕剑宗。
明天,那两个管事修士就要来了,为了这一天,他可是等了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