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岭南,整日淅沥沥。
天色就像一层灰蒙蒙的纱布,笼罩在小渔村的上空,那么的飘渺,那么的阴森,也那么的沉闷。
“听说前几日,西边村的容嬷嬷和小儿媳妇吵架,要死要活的。”
“她都八十多岁了,九个儿子都不管吗?”
“不孝子,生十九个都没用!”
“作孽啊,看来养儿未必防老!”
厨房里,一对中年农人夫妇在灶台前取暖,咕哝。
饭桌前围坐着五个孩子,都在就着咸菜喝番薯粥。
厨房门外是内庭,硬底化地板上,水花微微四溅。
雨水透过门楼与东厢房的间隔,顺着红瓦砾掉落在地上又溅起水花,把三角灶膛的柴火给杀灭了。
幸好这时的饭菜已摆上桌台,只有打满补丁的铝锅在接济老天的泪水。
……
门楼下,一老一小,准备过早。
“外婆,天为什么会下雨?”
“那是老天爷在哭,可怜我们农人。”
“老天爷是谁的爷爷?”
“是大家的爷爷,天上的爷爷。”
“那我爷爷呢?”
霎时,老妪沉思不语。
她面带微笑,满眼慈爱,神情自若,仪态庄雅。
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宛若冬日初雪,根根银丝若隐若现,浓密也日渐稀疏。
条条皱纹三横两撇,锻铸一脸沧桑,如她波折的前大半生。
她满脸悲愁似云、惨淡似雾,愣是没藏住心头的白月光。
转眼间嫁到吴家已逾六十载。
时间在她的脑海里光速穿梭。
记忆里的吴先生高大魁梧、五官立体、风度翩翩,衣冠楚楚,是民国中后期本村的村草,近乡的绝色美男子。
年轻的吴太太也是一枝花,面如桃色,朱唇皓齿,亭亭玉立,温和儒雅,雾鬓风鬟,大有富贵家小姐的气质。
……
“外婆,你在想什么呢?”
小孙子轻摇动老妪的大腿,嘟嘴挤鼻,凝眸蹙眉。
这时,一阵阵宛如哀鸿般的唢呐声由远到近传来……
他最早听到,第一个冲了出去,站在门楼外观望,老妪追着跑了出来。
“外婆、外婆你快看,他们在做什么?”小孙子连蹦带跳,手舞足蹈。
“别闹,不能笑。”老妪边哄着,边远眺,“这是送殡的队伍,你进屋去吧。”
她欲拉着小孙子进屋,可他一哭二闹三摇头,非要围观这番热闹。
“什么是送殡啊?”小孙子瞪大的眼珠子透出无限好奇。
老妪不语,赶忙拿起顶靠在门外墙边上的竹耙子,把落叶扫成一小堆,再从左裤腿的旮旯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将树叶点燃,嘴里默念着:“阿弥陀佛,走好、走好!”
等唢呐声冲破雨滴的掩盖声,送丧的队伍已经停在前边的路口,鼓乐手也停下脚步继续演奏。
……
“他外婆,快关上门、快关上门!”厨房里的中年妇女掷下碗筷,冲到内庭,大声疾呼,“别让晦气的东西进了门!”
她飞奔门外,折了门口树上的一条枝叶,插到了门楼的墙缝里,据说是辟邪驱魔。
“哎,老小都不懂事!”中年妇女嘀咕着,便强行关上门。
只见队伍最前边有四人分别走在马路左右两边,其中二人每隔几米就插一支白纸糊成的小三角旗,开路指引死者亡魂;另二人放炮招人,沿路抛撒纸钱,以示买通沿路鬼魂。
随后有一年轻人扛着引魂幡,再有手持棍棒高举过头的,唢呐奏起、幡杆高扬。
其后是一副黑色大棺木,十六个壮丁抬着,还有八个人候着轮换,他们前呼后拥,颇显气派。
最后是一群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他们披戴白色粗麻布,腰系麻绳,脚穿草蛙,面如死灰。
当中,有人哭得呼天抢地,有人哭得撕心裂肺,有人哭得稀里哗啦。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熙熙攘攘,不下百人,踟蹰前行,悲歌击筑。
……
“逝者含屈而去啊,善哉善哉!”老妪悲叹一声,用竹耙子摊开脚跟前的叶木火堆。 说罢,老妪便强拉着小孙子进门,一中年农夫捧着一个火盆走来。 盆里点着的是檀香木片儿,气味芳香浓郁,却只见浓烟不见火苗。 “妈,这是冤丧。您和燚儿快熏熏眼睛,熏走不干净的东西。” 老妪双手张开,用手掌扇风,来回三下,把烟招到脸上,对着眼熏。 小孙子也跟着模样做了起来,还玩得不亦乐乎,蠢萌傻笑。 “外婆,什么是冤丧?” “就是人含冤去世的。” “人去世后都会上天吗?” “不是,坏人下地狱,好人上西天,普通人就投胎转世,男人可能变女人,女人可能变男人,也可能变成猫,变成狗。” 清眼礼毕,老妪和小孙子坐回饭桌前,端起饭碗,拾起筷子。 小孙子的问题就像房顶的绵绵细雨,没完没了。 “天上住着人吗?” “天上住着神仙。” “为什么看不到?” “凡人看不见。只有心地好、修为高的人才可以。” …… 老妪用漏勺屡次舀起番薯粥,设法尽可能多捞点米粒儿,再夹出砂锅里仅有的两条巴浪鱼中的一条,搁到鸡公碗里,用筷子麻利挑出鱼肉,堆在小孙子的饭碗里,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她一边把鱼头鱼尾鱼刺往自己碗里送,一边哄着小孙子:“快吃饭,多吃点,吃了长高,就能上学哩。” “烦死了!天天吃鱼喝稀饭。外婆,我要吃肉吃米饭,哼哼哼……” 小孙子哭着闹着,手舞足踢呼天喊地,一副不依不饶的作态,如若孙猴子闹西天的架势。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爱吃鱼的孩子聪明。” “哼哼,你都说过几十遍了,骗人!” 小孙子把头甩到一边,嘟起的猴口粉唇上,沾着两颗饭粒儿,快把鼻孔堵住了。 老妪缓缓放下碗筷,一手轻抚着小孙子的脑瓜门,一手拿手帕拭去泪珠和汗水。 “过几天二舅爸舅妈回来祭祖,就有肉和米饭吃哩。听话,把饭吃完,晚上外婆给你讲故事。” 一听到故事,小孙子白里透红的脸颊露出了小酒窝,游龙眉下两颗黑曜石闪闪发光,最后几滴泪珠终在眶里华丽收场。 他可知道,这几年来,每次闹乎,尽是外婆变着法唱儿歌、讲故事喂饱了他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和闹腾劲。 …… “外婆,你也吃鱼肉啊,别都给我。” “吃啥补啥,以形补形。你还小,多吃肉,长身体。” “那你老人家多吃鱼眼睛,可以看得清楚。” “行行,燚儿乖,你自己吃。” 小孙子用筷子挑出鱼眼睛,放到老妪的碗里,脸色顷刻间就转大晴天了。 他看到墙角上有张蜘蛛网,一只蜻蜓悬挂在上,扑动翅膀,却无力逃脱。 “外婆,蜘蛛是坏的吗? “蜘蛛是益虫,会织网抓害虫。” “蜻蜓是坏虫虫吗?” “蜻蜓也是益虫,它们吃蚊子和苍蝇。” “那我去救小蜻蜓,外婆你帮我扶下凳子。” “不不,不能去,蜘蛛有毒,会咬人。” “不救小蜻蜓会死的呀。” “阿弥陀佛,随它去吧。” “蜘蛛不在家,万一回来我就用火棍熏走它。” “生死有命,这或许就是它的命。” “可我是孙悟空,要打蜘蛛精,救小蜻蜓啊。” “你救了蜻蜓,蜘蛛就会饿死。生死相克,一物降一物。”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 …… 看到这头倔驴要起身,准备去拿冒着青烟的烧火棍,老妪急忙拽住她的小胳膊。 这小毛孩,不愧是石头蹦出来的,问题多,净撒野。 她没辙了,只能用压箱底的老法子,编个善意的谎言吓唬他。 “小孩子玩火很危险,晚上会尿裤子的。” “啊,那我不玩了,尿裤子会被笑死的。” “就是,尿裤子还要被打屁屁。” 小孙子立马坐下,他身手是停住了,嘴巴却停不住。 “外婆,为什么玩火会尿裤子?” 老妪夹起一大块鱼肉,塞进小孙子的嘴里,“来,a……” 小孙子张大猴口嘴,“喃”的一声,将鱼肉全盘收入口中。 “燚儿快吃饭,待会外婆还要帮大舅摘花生。” …… 这个话痨小孙子叫符燚,是老妪二儿子的幺子,也是她的幺孙。 老妪出生在清末民初,是当地梁富绅的嫡长女,娘家在隔壁村。 她自幼丧母,被俩后母欺压了十七年后,下嫁到吴家。 丈夫吴扬国运动中无辜被刁民乱棍打死。 她生过九子,夭折了五,幸得二男二女。 存活下来的大儿子吴才英在家务农,心性随母,勤劳善良,小有担当,四儿一女之父,也要充当“长子如父”的角色。 二儿子吴才德,在1976年县市组织的“高考”得了乡里第二名,在兵团熏染过几年,后来被分配到该市最大的国企,吃上大锅饭。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人,是真正的领导阶级,待遇比公务员老师都吃香,有“一人进厂,全家温饱;一人做工,世代不忧”的说法。 大女儿吴碧桂嫁了渔民,也算是个好人家,日子过得满满当当,经常接济祖孙俩到家里改善生活。 小女儿吴碧玉嫁了个抗美援朝战残的军医,三级军功,每月有点补贴,奈何夫妻身子病弱,家境算是冷冷清清。 …… 想当年,丈夫撒手人寰后,梁老太哪天不起早摸黑,带着大儿子和俩女儿,最小的才三岁,一天天当爹又当妈的,到海边拾螺摸蟹,田间耕田种地,只为填饱两餐之余,再供二儿子读书,盼他出人头地,尽早复兴家族。 她没日没夜地干,在生产队记的工分,不比身强体壮的男人差,这得益于在娘家时的磨砺。 她虽受尽后母的苦刑,但名门望族的祖训,父亲宽宏大方的言行身教,已深深烙在她的心神形体。 其实,梁老太的父亲是很疼爱她的,对待儿女不偏不倚,不然女孩子家在旧社会也没机会上私塾。 梁父为人敦厚淳良,常救济病弱老残,行善积德的事迹十里八乡广为传颂。 只是生在不该生的年代,最终也是落得财尽家散的下场。 【作者题外话】:悼 曾经 春和景明 无数甛谧的傍晚 偎依在你左脸庞 天际边云翳 似流纱彩霞 步履间尘土围成一圈 摘星拾月装扮这家园 然后 望秋先零 渐隐消逝的躯影 被岁月剪成碎萍 花白了头发 失色的繁华 草木月光掩映的枯井 再也找不到某种温馨 如今 桑榆暮景 风沙迷乱了记忆 白露凝重的愫衣 烛火光闪漾 虫鸣声悲扬 秋风摇落梢间的叶子 散坠在石碑底下嚊息 以后 钟鸣尽漏 九月天的菊半黄 登高处寻那故林 宵台上荆冠 雨落滑成霜 泣可否惊动石柩安眠 梦里虔祷醒来能再见 ——谨此文,缅怀我们逝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