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一道凌厉刀光朝自己头顶罩过来,萧翰下意识抬手挡向刀锋,惊呼出口。
还好是梦!
但回想起来,那场景却愈发真实可怖。
坐起身捧着双手用力搓了几下脸,拂过额头的冷汗,汗水沿着缝隙渗入眼角,渍地双眼不自主地频繁眨动,间或带出几滴浊泪。
萧翰身心俱疲,索性双手背撑在床上,脖子随性后仰,无力且沉重地叹了口气,几不可见的泪伴着冷汗顺着眼纹流入鬓角发丛。
“少爷,你......”萧信本是席地靠坐在床边,听到惊呼,猛地起身关切说道。许是枯坐久了,萧信只觉两眼昏黑,双腿麻痛,脚底有如针扎,加上急忙起身,没在意腰间的朴刀挂了下腿,不由自主地退了两小步,到底稳住了身形。
听到动静,萧翰扭头看向萧信:只见一个不复壮年的军汉,发丝蓬乱,顶着一个碎布挽着的发髻,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双眼炯炯地看着他,满脸关切。
“信叔,这几天辛苦你了。”萧翰心感愧疚地说道。
“少爷严重了,哪里敢说辛苦,都是老奴应该做的。老奴的命都是老爷给的,当年要不是老爷,老奴兄弟几人怕是......”萧信话没说完就被萧翰摆手打断。
“信叔,我和我爹从来没把你和勇叔他们当成下人看待。好了,不说这些。”萧翰叹了一口气,“勇叔、成叔他们......”
“哎......这都是命,我已经把他们收埋了,没有棺木,好在做了记号,以后再寻机安置,我们兄弟四人终归是要埋在一起的。”萧信语气悲凉地说道。
沉默一瞬,萧翰低声开口道:“原本我也应该和他们埋在一起吧!”
“少爷,你......”萧信按捺住心中疑问便住了口。
其实,当萧信找到出事的地方,确认萧翰一行都已殒命。萧勇和萧成身上多处刀伤,即便萧翰身上没有明显致命伤,但做为战场老兵,死人活人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何况几人身体都已经变僵了。
眼前,萧翰活生生坐在床上,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萧信回想起把几人放入土坑,填土的那刻,恍然间见到自家少爷跳动的指尖,硬是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萧翰的鼻息......
直到现在,萧信还是感觉自家少爷活的不够真实。
不管如何,活着就好!
萧翰知道萧信想问什么,好在萧信及时住嘴,否则萧翰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其实,在萧翰被萧信从土坑里抱出来的那刻,萧翰就有着朦胧的意识,感觉就像被人严实捆住手脚,置身于冰窖中。这会看来,“活得不够,死得不透”就是真实写照。再后来都似乎是一个旁观者,切身体味着这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经历,直到抵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可能都是命吧!”萧翰喃喃一句。
萧信闻言默然。
萧翰抬脚下地,坐在床边,揉揉发麻的双手,问道:“信叔,你不是在隰州么?隰州那边现在怎么样?怎地会来到河中府?”
“之前传闻北秦有意遣使求和归附,自打年初风闻圣上龙体欠安,就再没动静。别的不清楚,听老爷的意思,北秦在离石塞增兵了,老爷怕是借着给表太夫人祝寿的契机好让少爷你回到汴梁。”萧信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又道:“老爷也是担心你,自打圣上登基,晋地河间虽算太平,可也不时闹毛贼......”
萧翰没接话,在听萧信说话的同时努力梳理思绪,有些迷茫地轻撇了萧信一眼。
萧信却误会了这个眼神的意思,忙着补充道:“老爷让老奴跟过来就是担心路上出什么叉子,老奴着急出门,只带了干粮,钱财都没拿。老爷可是提都没提表小姐......少爷,你可千万别误会老爷......”
顿了下,萧信紧着又强调了句“少爷可千万别误会老爷”,生怕萧翰对他爹萧勋心生埋怨。
看着眼前这耿直的汉子,萧翰没做声,他相信萧勋作为一个领兵将军,可能偶尔会抱怨几句,但还不至于把家事和厮杀汉子吐槽。萧翰压根没有心思埋怨,这会的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在萧翰的认知里,萧勋在当今皇帝周渊还是卫国前军裨将的时候,就追随周渊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而后扫北齐,灭后汉,平东陈,定南唐,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中硬生生挤出一方天地。
周渊因功官拜禁军大统领,领柱国;卫献帝昭平二十六年感念周渊为国为民的不世之功,效仿先贤,行“禅让”之礼,自退帝位,拥立周渊为帝。
周渊时年三十有六,开国大华,定都汴梁,建元兴元。
萧勋也和楚瑜、史鑫、郭怀礼、郭怀庆、董进、李远超、李相达、李相安、辛飞一起被誉为华|国“开国十杰”;纵然资质相比于另外几位文臣武将有所不如,但萧勋是最早追随周渊的,对周渊马首是瞻,是心腹中的心腹,由此简在帝心也就再正常不过了。开国后论功行赏,萧勋被封为林阳县男爵,虽非实封也非世袭,不过单论爵位,就足以说光耀门楣了。
兴元元年,当今皇帝周渊追尊其父庙号仁祖,谥号淳皇帝;其母健在,封为太后,是为吴太后;发妻因产子亡故,追封后位,从此之后也没有立后;封其弟周岳为怀王,领汴梁令、禁军都指挥使。
值得一提的是,当今皇帝周渊可谓子嗣艰难,开国前两年才由皇后诞下一子,且皇后因产子亡故。
兴元二年,怀王周岳帅军攻伐后汉,携灭国之功还朝;不久后,南越国、渤海国、北秦国、大理国上表称臣纳贡;至于北方的回纥,西边鲜卑则和华|国井水不犯河水。也因此,“皇太弟”之说一时间甚嚣尘上。
后蜀覆灭后,华|国就偃旗息鼓,转而致力于内政。
兴元十年,皇帝周渊昭告天下,意为:其一,改元兴康;其二,封皇子周勃为太子,礼部尚书史鑫为太子太傅,负责教导东宫;其三,北秦国狼子野心,“盛则后服,衰则先叛”,屡次扰边,华|国欲出兵讨伐;其四,封怀王为晋王,封地晋阳,因晋阳为北秦国国都,故晋王暂领封地晋州,待晋阳纳归之日,晋王就封晋阳。
此昭一出,天下哗然。一则,“皇太弟”之说确系谣传;二则,本朝王爷就领他国国都为封地的昭告也开了先河,晋王则声名大损。至于说攻伐北秦国之事,完全不出华人预料。
兴康二年,董进帅军五万经镇州伐北秦,萧勋领兵两万驻守隰州。同年三月,萧勋长子也就是萧翰大哥萧坤病殁于河间府老家,年仅十七岁。
兴康三年,萧勋的夫人杨氏因萧坤病殁而哀思过度,病逝。由于领兵在外,萧勋也没有续弦。
兴康五年,晋王为兴康二年薨逝的吴太后守孝三年后,就藩营建了五年的晋州。华|国和北秦的战争由于回纥介入,双方比较克制攻守三年有余,战线上基本上是维持了开战之初的对峙态势;但北秦穷弱的国力难以为继这场夹缝中的战争,有意罢兵求和。
时至今日也就是兴康六年,想来年初时传出皇帝周渊龙体欠安,导致北秦求和归附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到了。华|国朝堂的耐心也消磨殆尽,似乎都期望一场酣畅淋漓的灭国之功给皇帝周渊祈福、冲喜。
山雨欲来风满楼!
恰逢王家表太夫人八月初七过七十大寿,故此,萧勋就借机以祝寿为由吩咐萧翰回返汴梁。
萧翰能理解萧勋的用心,在国战的当口,萧勋作为前军将领,肯定无法亲自返回汴梁祝寿;加之大儿子萧坤早殁,单传之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就只有落在小儿子萧翰的肩上。
因此才有了萧翰带着萧成、萧勇三月初于兵荒马乱中踏上返回汴梁的归程,且打算在途经河中府的时候,萧翰在母兄忌日于墓前归祭。
萧翰不知道的是,在他出发后,萧勋实在不放心萧翰的安全;加上萧坤死后,萧勋也清楚自己和小儿子之间产生了隔阂,日夜忧虑,寝食难安,又安排萧信追赶萧翰,加以照料。
至于说途中的飞来横祸,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说到萧勋和萧翰父子二人的隔阂,就不能不提表小姐王华清。萧信怕萧翰误解萧勋就是因为此人,而此人也是萧翰心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
王华清父亲名叫王文儒,字子浩,现官拜度支尚书。萧勋和王文儒的祖辈在卫国朝堂同殿为臣,又因萧王两家家世相仿,算得上是世交。
萧勋和王文儒都是“子承父业”,一武一文,给卫国效命,后来又追随周渊。
卫献帝昭平二十年,在时任卫国辅国大将军周渊的运作下,二人分别迎娶了卫国杨皇后母族旁系河东杨家的堂姐妹,萧王两家的关系更近一步。周渊通过这次结亲,降低了卫国外戚乃至卫献帝的防备和敌意,赢得了杨家的好感;另一角度,在周渊称帝后,也能抚慰卫国旧臣,平息“禅让”的风波。
婚后次年,萧勋长子萧坤和王文儒长子王宁相继出世,萧坤因早产不足月,身体底子很弱,所以自打出生起,时常生病。
再次年,王文儒长女王华清出世,而萧勋则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直到王华清两岁的时候,萧勋才有了次子萧翰。
待到萧翰满周岁,萧勋则和王文儒定下了萧坤与王华清的亲事,正如二人所想,此乃“亲上加亲”。
萧勋心疼萧坤身体底子薄,也不愿儿子以后在残酷的沙场上挣命,所以萧坤和萧翰兄弟二人到了启蒙的年纪就和王宁一起跟着王文儒读书。
萧翰十二岁那年,“相比于坤公子孱弱的身子,翰公子才是小姐的良配”这样的谣言传到了萧勋夫人杨氏耳中。虽然后来王家有教训几个“嚼舌根”的仆人,但到底瓜田李下,为了避嫌,萧勋就把萧翰带到了隰州。
兴康二年年初,晋王重金诚邀天下名医,给吴太后治病;晋王长子周芳斥资施粥,在各大寺庙做水陆道场,给吴太后祈福,爷儿俩满满一副“孝子贤孙”模样。因吴太后凤体欠安,唯恐太后薨逝后国丧,萧勋和王文儒议定五月初八给萧坤和王华清完婚。
当时,朝堂上下已确定对北秦发动夏季攻势,萧勋忙着整军以及安排隰州驻防事宜,无暇分身,于是让夫人杨氏携长子萧坤返河间府老家祭祖。二月底,春寒料峭,加上舟车劳顿,对成婚满怀憧憬的萧坤在到达河间府老家后,一病不起,医治旬日不仅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终究没能撑过三月。
萧王俩家自是哀痛不提,王华清在闺房烧了嫁衣,病倒在床,向其母哭诉此生只愿守着母亲过活。
而后,萧勋夫人萧杨氏也因长子病殁哀痛过度一病不起,次年四月底也撒手人寰。萧翰本也到了议亲的年龄,因丧母守孝,加上萧勋领兵在外无人操持也就耽搁下来。
兴康五年端午,身在隰州的萧勋收到王家节礼和来信,拆开后发现是王家太夫人写来的,信开篇就称恕罪。
原来,王家太夫人信里隐约征询可否让孙女王华清嫁给萧翰。
萧勋读完信之后沉思良久,提笔回信不置可否。
萧勋觉得,这个提议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想明确萧翰的态度,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毕竟情况有些特殊。
后来,萧勋则是直接和萧翰说了此事,不料结果却是父子的别扭。萧勋没有提及王太夫人低姿态的试探,没有攀扯萧王两家的渊源,没有转述王华清的恻隐,更没有以严父口吻的安排,只是淡淡一句“吾儿可愿?”点到即止。
要说萧翰抵触这样的安排?也不尽然。
萧王两家本就世交加表亲,后又定下姻亲关系,加上萧翰萧坤兄弟二人在王文儒教导下习文,是和王宁王华清兄妹二人一起长大的。
萧翰打记事起就知晓王家的漂亮表姐是自己未来的嫂子,伴随着成长,少年慕艾心性,心底深处滋生以后能和一个“像华清表姐一样的”人厮守终身,不觉间就把华清表姐当成了择偶标准;特别是萧翰听到“相比于坤公子孱弱的身子,翰公子才是小姐的良配”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在暗中埋怨结亲的是大哥而不是自己。当然,这一切只是“怀春少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而已。
听闻父亲有意让自己迎娶“嫂子”表姐,萧翰心底潜在的情愿也就变成斩不断纠缠的疙瘩。不是不忿于“备胎”的安排,不是畏惧悖逆世俗,也不是抵触被|操纵,多种思绪牵扯,整个人都处于别扭的茫然中。
看到儿子讷讷不言,低着头,红着脸,却不拒绝,萧勋丢下一句“直娘贼,读几年破书就这般恁地不爽利”,萧翰闻言满脸通红夺步出门。
自此,父子默契地都不再提及关于“嫂子”表姐的事情,二人之间就似乎产生了一丝别扭的隔阂。萧信他们多少有些耳闻,直以为父子二人因此事稍有龃龉,却也不好多嘴。
短时间的思绪百转,萧翰理顺了一些事情,对萧信摆摆手开口说道:“信叔,先不提这些了,咱们现在在哪儿?”
“少爷,咱们现在在河间府梦华招待所,因那些人来路不明,老爷这些年杀伐征战,仇家也定是有的,就没敢带少爷回老宅。少爷,你可知动手的到底是什么人?老奴沿着阿勇、阿成留下的记号追过去的时候已经......”萧信问道。
“不清楚,那天本想着赶路早点到河间府,再去给娘和大哥上柱香,没成想刚转出伏牛岭,就被十多个蒙面人偷袭,这群人杀伐果断,出手不留情,最关键的是他们装备的有弩,可想这群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山贼。”萧翰边回忆边说。
“弩?!”萧信惊到:“怪不得,我检查萧勇他们尸身,以为是被弓箭所伤,没想到会是弩,难不成就是之前老爷提到过的那群反抗朝廷的贼人?对了,少爷,你们出门时带的财物全被收走了,老奴只在阿成手里找到这个腰牌。”
萧翰从萧信手中接过一个物件,看上去是个青黑色金属材质的腰牌,正面镌刻一个“林”字,背面则是两个花朵,像是梅花。
关键是通过这块腰牌能获取的信息太少了。
“林”指的是什么?姓林?
似乎不太可能,如果“林”指的是姓那就比较简单了,不过萧翰没能在记忆里找寻到相匹配的姓林的人。
萧翰询问萧信关于腰牌的相关线索,萧信也只能摇头表示不知道。
萧翰感觉,想弄清楚这一切,这个腰牌就是其中关键,起码目前看来,这个无从辨别出处的腰牌,是唯一的线索。
一切都是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