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元年冬,匈奴王帐为风雪所阻,无法前行,只得驻跸和硕草原。王帐四时而动,巡狩草原,威布四方。随行王帐左右的除了万余帐牧民,便是数量多达一万骑的狼卫。在环境恶劣资源匮乏的草原,长期维持一支三马全甲的万人队本身就是一件十分昂贵和不划算的事情。狼卫黑巾黑甲黑马,散发出凛冽寒光的弯刀铭刻着海浪一样花纹。白登山一役,这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铁骑宛如地狱的鬼兵,让南面那位自诩武功的高祖皇帝吓破了胆,逃得一命之后,不多久就死在了长安。
王帐上空,一只海东青在盘旋,龙城未达,冬祭依旧要继续,头发灰白的老萨满领着四个头戴羽帽的小孩围成一个圈,有节奏的敲打着手里的皮鼓,嘴里念叨着神明才能听懂的咒语。统治了匈奴三十年的军臣单于像草原上最平常的牧民一样虔诚的跪在地上,等候着神明的降旨。身后,是从草原各处赶来的部落头人。
与王帐一步之隔的一顶黄色帐篷里,一群焦急的妇人手忙脚乱,熊皮虎袄铺成的床榻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分娩。帐篷里的火被烧得热烘烘的,女人脸上透出一种妖冶的潮红,白皙修长的脖子上挂满了汗珠,被浸透的白色丝绸小衣和丰满起伏的胸部,女人咬着牙,一句也不肯叫出声来。
“公主,您说句话,哪怕是哼一声,奴婢看着您心疼。”
从小侍奉女人的奴婢秋婵一边用纱巾为女人擦汗,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女人是淮南王幼女,文皇帝的孙女,尊号豫章公主,就是现在长安建章宫里的那个小皇帝见了也得叫她一声表姐。
豫章公主一双芊芊玉手死死拽住床沿上的皮袄,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响。从长安陪嫁来的奴婢不是被军臣单于赏给了一众儿子或部族头人,就是被他强行拖上了床。有被折磨致死的,有不堪受辱自尽的,逃跑的,如今只剩下这屋里的四五个了,都是淮南王府出身,和公主一起长大的。即便是皇室血脉,公主之尊,到了这狼窝,也只不过是长安给匈奴单于送来的一件礼物,希望自己用年轻的身体和贡金消弭单于的欲望和野心,不至于兴兵犯境烧杀抢掠。
王帐里的祭天仪式还在继续,老萨满脏兮兮的麻布长袍都要破成一缕一缕的布条,乌漆麻黑的手干枯开裂,常年不曾修剪的指甲塞满了黑色泥土,一双浑浊的眼睛却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精光。老萨满从背后取出黑雁翅羽做成的扇子,轻飘飘的扇动了一下,两下,火塘里的火焰”轰“的一声窜得老高。第三下,火焰重新归于平静直到彻底熄灭,连最后一点儿火星和热量都被一缕青烟带走了。灰白色的灰烬里,露出了一块硕大的牛肩骨,穿过草原北方的森林,那里有浑身长满长毛的体型巨大的野牛,是难得的祭品。
坚硬的牛骨头经过神火的灼烧出现了不规则的裂纹,这就是萨满们嘴里的神旨,也只有自称神使的,修为最为高深的老萨满,被尊称为大巫的国师会阅读。老萨满丝毫不在意的撇了撇牛骨头上的灰烬,捧起牛骨放到军臣单于的面前,后者深深的叩拜下去,整个王帐的人也都匍匐行礼,军臣单于从腰间摸出一把刻满铭文的青铜短刀,轻轻的划过手掌,一滴滴殷红的血滴落到牛骨头上。这是匈奴王族与萨满神教在天神的见证下共同缔结的契约,只有最纯正的王者血脉才是开启神旨的钥匙,王族掌握钥匙,萨满掌握阅读的能力,两者共同组成天神在草原上的守卫和统治。
殷红的鲜血流淌进牛骨头表面的裂缝,一种奇妙的变化在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辉中进行,白光散去,鲜血被完全吸收。
“大巫,请将天神的指示传达给我们吧。”
军臣单于浑厚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大帐中响起,匍匐在地上的人都缩紧脖子,尽力的贴在地面上,好让自己显得更加诚挚。老萨满抖了抖身上的袍子,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慎重和小心,刚张开的嘴凝固在空气里,喉咙发出一声“呜”,便没有了声音。
人群在长久的等待下变得不安起来,有人偷偷的抬起头望向呆立在中心的老萨满,相邻的头人,国相们彼此交换眼神。军臣单于的右后方,草原的继承人,单于幼子,年轻的伊稚邪眼神古怪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和老萨满。昨晚,就是在这里,父亲当着自己的面演示了匈奴单于与萨满神教的契约秘密。按照事先排练好的步骤,此刻的老萨满应该指向自己,山呼狼神转世,匈奴大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伊稚邪看着前面那个宽阔的背影,心中逐渐冷硬起来,两刻钟以前,他收到了心腹的传信,父亲宠爱的阙氏,那个美丽的南方公主正在分娩,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哇”一声如洪钟的婴儿啼哭从帐外无比清晰的传了进来,打破了王帐里的寂静,也将老萨满从呆滞的状态拉回现实,老萨满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蚩尤重临人间了,血流成河,怨灵盈野。“
老萨满极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和那一瞬间窥见可怕未来的灵魂的不寒而栗。安静的人群被这句没有头脑的话点燃,几位趴在前面的匈奴贵族抬眼看了看军臣单于和小王子伊稚邪,联想到刚刚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哭,也许以后不能将这位伊稚邪叫作小王子了。单于父子都深深的低着头,让人看不到脸。
老萨满接着用他那惶恐不安的声音说:
“当红色的星星落下,草原上的狼群会被驱赶屠杀,盘旋天际的苍鹰被折断翅膀,茂盛的青草长在匈奴人的骨头上。”
老萨满不顾尊卑,兀自掀开帐篷,走进呼呼的风雪里,嘴里大口的喘着粗气,被冷汗打湿的衣袍瞬间冻住,一口黑色牙齿不可控制的颤栗,发出碰击的声响。
王帐的人似乎心不在焉,自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和老萨满刻意的等待下的巧合。在草原贵族们的眼里,单于的心思便变得难以揣测起来,有了老萨满的及时加持,即使是神话里的邪神,在崇尚力量的匈奴人眼里,蚩尤是比祖先狼神更强大的存在,也许他能带领匈奴人征服更广阔的草场和人口,带来更多的金子和女人,还有可以传颂千年的荣耀。至于老萨满后面的话,也不知有几个人听了进去。
“公主,是个小王子。”
秋婵抱起被裹在袄子里的小王子想要给豫章公主瞧一眼。后者轻轻的闭上眼,把头撇去了另一边,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潮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秀发凌乱,力气被抽干,任由侍女们摆弄自己的身体。
秋婵叹了一口气,看着怀里这个皮肤水皱,全身布满胎黄的婴儿也沉默下去。外面的风雪呼呼的扯动着厚实的帐篷,已经派出了侍女去通知军臣单于这个消息。
军臣单于首先站起来,浓密的胡子和堆在脸上的横肉遮掩了神色,让人很难读懂他的心思。在阙氏诞下王子的消息得到确认,所有看向伊稚邪的眼神便变得居心叵测起来。唯一可以置身事外的只有原本就没有继承权的几位王兄。草原幼子守成,当年迈的单于死去,只有最年轻的小儿子能给匈奴帝国带来更长时间的政治稳定,若是效仿汉人的长子继承,在生育年龄极早的草原,也许每十数年甚至几年就要面临一次大位更迭,这对于传位必然流血的匈奴帝国来说,是一个不可接受的周期和内耗。
“乌尔恩。”
坐回王座的军臣单于招来了狼卫的万夫长,作为匈奴最精锐的铁骑的首领,是单于最为信任和亲近的勇士。
“在河套有一支五万帐的部族,从今以后,就归你了。”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河套草原有最优质的草场,最肥美的牛羊,那里的部落都是单于直领。五万帐便至少能出五万儿郎,这可是一支强大到刺眼的力量。奴隶出生的乌尔恩一跃成为了匈奴帝国有数的贵人。但即使如此,也不足以与狼卫万夫长的权势相提并论。乌尔恩面无表情,只是僵硬的行了一个大礼就退回了座位。军臣单于没有让大家等待,接着说道。
“伊稚邪,你也该有自己的军队了,去统领狼卫吧。”
军臣单于轻描淡写的将匈奴最强大的力量交给了伊稚邪王子,同时也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了他手中,这是绝对的信任和信号:伊稚邪依旧是单于的第一继承人。统治草原半生的军臣单于深谙今日之事的关节,在顽固的传统面前,更多的贵族开始有了异样的心思。还好,那还只是个婴儿,不过那一声震撼人心的啼哭,让他心中对那个婴儿的未来也有了期待,也许只有天上的雷声能比这更响亮了,一定是个难得甚至伟大的勇士。
白日祭天发生的一切将随着回归部族的头人们传遍草原的每一处。深夜,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奴隶快步闪进伊稚邪的帐篷。
“那日孤涂么。“
奴隶走后,伊稚邪将手里的金杯狠狠的摔到地上,眼睛里流露出怨毒和狠戾。军臣单于为刚出生的小王子取名那日孤涂,意为太阳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