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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徒蓝境之书

作者:莫朗遥 | 分类:脑洞创意 | 字数:0

楔子

书名:皈徒蓝境之书 作者:莫朗遥 字数:1.4万字 更新时间:05-16 15:35

属于我们的吐纳的长卷,足需要几世轮转来绘制完成。我们所有的在世间的行走,都只是微小蚁类的迁移。

与我同生的织命者,永在我不曾注意的角落紧盯我的好与坏,永在我不曾觉悟的信仰之祂的袍下伺弄……那个特别的时机,以待做出新的安排。

穷尽想象,去虚构未来的每一条小径,并为之做好前行的准备吧。

但是,要提防,你所踏上的,必不在此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朗禹最后在电话里给我的地址,是在乌鲁木齐。我以最快速度定了两千公里的机票,用最脏的语言咒骂他。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距离人民广场不远的一个招待所里收拾包裹。我在找到这儿的路上,途经了童年记忆里那家“可怕”的兔肉饭店。“我们的肉很好吃,快来吃我们吧”,那饭店门口曾经放着的兔笼上挂着这样的字幅。兔子们毛色雪白,偶尔有一只灰的或者杂色的,但无一例外都是血红色的眼睛。有路过的更小的儿童去逗弄它们。铁笼打开,被抓出去了一只。

朗禹偷了妈妈的一些钱,正一张张整理好,塞进他的衬衣口袋,动作不慌不忙,坐在矮床上,除了缺少一根烟,一切都很像警事纪录片里的惯逃犯。我杵在他眼前,疲惫得再骂不出一个字。朗禹扔给我一个破烂的双肩包,自己床上放着更大的一个。

“这是什么?”我问他。

“帐篷。”朗禹回答。

“你到底要去哪儿?!我是来接你回去的。我马上要上班,这一期杂志我是责编,我不能请假……”

朗禹毫无搭理我的意思,掏出两张票递给我,自己准备开门出去。

“你如果不跟我回去,我一会儿打电话给老朗说清楚,你在这儿是死是活我绝不负责。我他妈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你一个电话,什么也不说清楚,我他妈就得跑两千公里过来找你?我真不欠你什么朗禹!我他妈的今天再听你一次,我他妈朗尧两个字倒着写!朗禹你他妈听到没!?!?”

我和朗禹坐上了开往布尔津的班车。

他说我们要往北去,然后去喀纳斯下面的阿克库勒湖区。我不了解那是哪儿,从他手里拿来地图看。旁边铺位上看似也是游客的南方中年男人问我们去哪儿,我指给他看。对方皱着眉,研究了一会儿说,那里好像没法儿走过去吧。

“半截儿在土里的人肯定没法去。”

朗禹躺在长途车上铺,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一句,再无动静了。夜已进深,车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忐忑,老朗的电话一直打来,我说“再劝两天,不行我也没办法”,挂断他,又要给总编打电话请假,保证不会耽误这一期杂志发刊。最后,我给奶奶报了平安。我问她,我这样做对不对。

朗禹再次旷学,这才是他的大二,不出意外他很难顺利毕业,而且我越发能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不安的感觉——在我出发前给他那个“孝”字挂牌他并未扔掉时,在发觉他会偶尔喃喃自语时。这种不安让我时常想去抗拒他,但又在行动上很难不附和他。我想从他身上取得叛逆的快感,因为这两年间工作的、生活的压抑。

次日清晨5点多,我们到了达布尔津。

天空依旧漆黑,大概要过4个小时太阳才会在这里升起。朗禹带我去了县城的公共澡堂,买了两张票,我还没洗完便发现他已经又悄悄出去了。

我坐在长凳上,从外面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当地大叔,手里拿着几把铁锹和鹤嘴锄,抖落外衣,尘土混着蒸汽,整个换衣间恍惚成了风沙弥漫的赤道荒原。澡堂老板突然打开了广播,发出热闹的舞曲。六七个大叔很快脱了个精光,味道稠厚,里间的生锈花洒一个个被他们拧出尖叫。我盯着眼前一凳子的皮大衣,竟试图分辨出是来自什么动物身上。

“走!”我生生挨了一背包,怀里不知何时躺着一大包馕,厚布帘子掀开又落了下去。我大声咒骂他,骂说从来没有尊重过我这个哥哥,提起那包馕扔了过去,布帘子漏出外面的音乐,大叔们在里面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一辆北京212后座上,我和一位哈萨克族大姐和她的两个女儿挤在后排。副驾上是朗禹,正和司机大哥合唱一首我完全没听过的新疆民歌——事后我才知道朗禹唱着哈萨克语。我在侧后方看他,身边的小女孩不停摆弄我背包里露出的帐篷绑带。不安又来了。

三年前妈妈卖了一套小房子,执意让高考失败的朗禹去留学,他最后选了智利。他不太像妈妈,更不像唯唯诺诺的老朗,不像我,也不像朗舜。我说不清他到底是怎样变成眼前这样的——让人不安。他看上去十分惬意地与哈萨克族大哥交流着,断断续续的汉语,但只要朗禹说出一半句的哈萨克语,大哥立刻心领神会,大笑起来。但他们一家子都不太喜欢我,我能看得出来。

车子进入禾木的戈壁后,打开吉普车车窗,我的心情一下子无比畅快起来。正是下午,充沛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一扫阴郁。蓝天和绵云布满头顶——直到现在我都能怀想起那片如婴孩眼睛一样纯净的天空。车子犹如奔跑的羚羊,肆意驰骋在不宽的县道上。我分给所有人烤馕,就着榨菜,我使劲嚼着,芝麻和烤过的面粉经过唾液的混合,香味溢进腹腔。一片小山丘从窗外滑过后,我们进入满是胡杨、白杨、胡柳的广阔山谷之中,朗禹点起一支烟,颀长的脖子伸出窗外,我真巴不得那头乱发被什么挂住、拽掉,让他来个鬼剃头,能好好长个记性。

夜晚,我和朗禹挤在禾木乡民宿的一张单人床上。

我周身没有一点力气,感觉有些水肿,四肢迟觉,就算熟睡的朗禹后踹我一脚也提不起气来,但他的鼾声让我敏感。周围五六张床上的人,鼾声此起彼伏。我侧抬起一点儿头,看墙壁高处的小窗,本以为会有星,有月。

“明天开始估计再也没有床可睡了。”朗禹突然在背后开口。

我翻身看他,他平躺闭着眼。

“几天才能到你说的那儿?”我问他。

“五六天,六七天,七八天。”

“到底几天!?”我提高调门。周围鼾声更响。

“不知道。”朗禹睁开眼,“你还去吗?”

小窗口忽然有一颗星闪烁了一下。

“不想去了……我请不了那么久的假,你爱回不回。”

朗禹翻过身去,同时带走了全部被子。我使劲拽了拽,他无动于衷。我从地上拿起他的不知从哪里买的皮大衣盖在身上。那颗闪星大亮了起来。

整整一天,我跟着朗禹沿着当地禾木河向上游走去,云压得很低,紧贴着群山山顶流动。胡杨林是褐色黄色相间的,松柏依旧常青,满山满地都是落叶。

朗禹买通了民宿老板,经他带领,从一条小道进入,走上了去往阿克库勒湖区的方向。我跟着朗禹,大半天都在徒步,这里的广阔是我25年人生从未感知过的:皆不相同却一眼无垠的胡杨,踩碎落叶的触感犹如自己的身体里奏鸣着舒曼的《梦幻曲》。日光自一侧撒下来,另一侧的远处的山坳中却未被顾及半点。

一个多小时之后,刚进来的那条小道早已消失不见,四周被偶尔出现的鸟叫声烘托出的寂静,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无比洁净。只剩兽道。

兽道上,我听到朗禹的呼吸和自己的脚步声。自觉灵魂浮于头顶三寸。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白湖?”我觉得眼下是个对话的时刻。

显然他还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来这儿?”我换个提问思路。

“那你回去呗。”

“不想跟你吵架,我认真在问你。”我走快两步到他身旁,“这儿有什么?”

“风。”他说,“树。”他一字一顿。“云,花,水……”

“还有呢?”

“自由。”朗禹说。

“也就这么两天,还是我硬着头皮请假出来的。自由……”我觉得这两个字有些刺耳,“我们哪有什么真的自由?我还是要回去上班,你也要回去智利。你要好好上学,不能让妈妈的钱白花。”

“把嘴闭上。”朗禹急停,我避不及他,脚下绊蒜,仰面重重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跟着朗禹走了多远,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朗禹让我加快脚步,或许天黑前还能找到借宿的地方,不必第一天就露营。

我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但因为之前的不愉快,绝不肯张嘴央求朗禹。我兀自坐下来靠在树上打算休息两分钟,只要前面那个高个子不在眼里丢了就行。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踩踏落叶声,转头往来路盯了没几秒,发现并无痕迹,或许只是兔子或山猫吧。

而朗禹也不见了踪迹。

我死命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夹杂咒骂,认为他绝对是故意在折磨我,脚下不停加快速度往前追赶。我拿出手机,不停开关,但仍然找不到信号。远处山峰的阳坡已经全部暗了下去,这一日眼睁睁就此结束了。

“如果遇见狼,遇见熊,我会睁着眼看你被它们撕了。”

我举着手机电筒,无比狼狈地从树林中逃出,刚刚的盛怒和心悸立刻淡了下去。朗禹远远地站在山脚下的一处木屋前,我半爬着走到他身边,送出这句话。

木屋前的空地上,朗禹和一个劈柴的大爷说话。我瘫在一旁,双腿麻木,微微颤动,黯淡天光让木屋周围的整个牧场如同庞贝古城一般萧瑟。牧场大爷生起火盆,再用火钳夹起,弯腰进去小屋。朗禹跟了进去,我更愿意享受这铺天盖地的星际……

直到山间风神光临。

三人围拢坐在火炉旁。我也不去理会朗禹,但依然惊讶于他的维语比前两日在车上似乎进步许多。我吃不进多少大爷的油饼和奶疙瘩,而煮的盐茶味道几乎就是泔水。朗禹与大爷不知在聊什么,气氛不算轻松,视我如无物。我赌气先去屋里睡去。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的地毯上,我耳朵里里不停发出嗡鸣,胃中发胀,但又觉得饥饿虚弱。我打开包,取出朗禹为之后几天准备的面包和压缩饼干。

“你会骑马吗?”不知多久,朗禹进来屋里,推醒了我。

“你会骑马吗?”他又问一遍。我睁开眼,不回答。他的身上满是酒气。

“大爷押给我们一匹马。我用你的电脑换了。”朗禹躺在地毯另一头。

“凭什么?!”我一下子坐起来。

“我身上什么都没带。”

“那也不能用我的电脑啊!?”

煤油灯中,朗禹看了我一眼,又冷笑一下。他认准了我可以盲从于他敷衍家人、没脑子的决定、无所顾忌的安排。我不断检索分析这几日我和他的所作所为,最后意识到就是如我所想,甚至很多年来就是如此。

在他眼里,我看到自己蠢如雏猪,心里变得更加愤怒。我开始辱骂朗禹,逼近他,命令他要回属于我的东西。朗禹一言不发,像死了一样。我去提起他的衣襟,大声责骂。隔壁屋的大爷发出吼声,我听不懂,朗禹应了一声,然后咬着牙对我说“把嘴闭上。”

我看着他抱着手臂侧睡的背影,煤油灯快要燃尽。

“我骑。”我对朗禹说。

“别想。”朗禹回应,“马只负责驮东西。”

我把嘴闭紧,几日折腾,轻微的耳鸣此时变成机器的轰鸣,”隆隆,隆隆”伴着泪水响起。

第二天,牧场大爷领我们走到了禾木河和苏木河的交汇处,便回去了。

我们深入泰加林内。清晨伊始,森林开始苏醒。远处的山间有烟云缭绕,植被的密度较之前也变得大了许多。不时地,头顶的枝叶上大团的露水落下,我周身弥漫阴冷冷的潮湿感。朗禹掏出从木屋里借来的破旧皮斗篷罩自己的皮大衣外面,牵着用我的电脑换来的高大马匹,好像真的是在拍西部片似的。我的脑子里幻想了几个场景,身上更冷了,冲上去从马背的背包里抽出来一大张塑料布缠在身上。

朗禹一路不断看着指南针和地图。这一天我们走得很慢,因为与马匹不熟,很难控制见到青草、溪水和小动物的它,大约也没有走出太远的距离。等整个太阳从林子的上空消失不见时,才稍稍有一块空阔些的平地出现,不远处是一条细细的溪水。朗禹决定扎营在这儿。

“你能走快吗?”朗禹赤着脚从远处拎来一桶小鱼,坐在篝火边,边烘干下身边处理一条条小鱼。

“昨晚我没睡着,今天没有力气。”我拿着朗禹削好的树枝,可总是会将鱼腹戳破。

“你要是不想像昨天那样自己走,最好跟紧点儿。”朗禹一击成功。

“你能不能对我客气一点。我是你哥!”

我看着朗禹,这几日的怨气一下子顶到喉头。

从一开始,我对这次莫名其妙的“旅行”就毫无头绪,我只是在照顾父母的情绪,尽一份所谓哥哥的责任。我才无意去改变我与他的关系,更无力去扯回游走在我家之外的他。他要怎样,便去怎样,因为旅行结束之后他又会回去地球的另一端。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去世,老朗央求妈妈召回来他,我至少有五六年时间不会与他相见。

而与朗舜的上一次相见,我几乎都要忘了是何年何月。

朗禹烤干了腿脚,穿好靴袜,点起一根烟来等待鱼肉干熟爆裂。

“面包是你吃的吧?”朗禹低头问我。

“是。”我懒得撒谎。

“那你吃的时候想过你是我哥没?”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骨子里和他们一样自私,我就想说这个。”朗禹语气平静异常。

“我怎么自私了?”我每个关节处发出奇痒,迫使我弹起来,吼道,“你折磨我这么多天,你不自私!?”

“那你回去嘛。”朗禹声音慢慢悠悠,嘲讽之意溢于言表,“你要上班,那份老朗苦苦为你求来的工作可不能随便丢掉。”

我看着他,火苗在他脸上一跳一跳。我恨不能那火能烧透那副嘴脸,但同时间我又觉得那表情熟稔无比。我捡起背包,从火堆里挑起一根燃着的木棍举起。

“沿着我们来时的那条峡谷往回走,实在找不到就顺着河走。”朗禹伸手指给我看。

峡谷两侧的山峰是不见全貌的黑型,倒嵌于之上的苍穹恍如稀碎的被造反派砸烂的琉璃瓦顶。星星如常闪烁,细月是谁的咬痕。朗禹在我身后催促,让我快滚走,回去投入偏心的奶奶的怀抱。

同一条路成了新途,静谧的风都已息止,偶尔一两声无名鸟的啼叫,听上去是“不归,不归”的音调,回头,只有流水和远处的那一堆小小篝火还在坚持。

我靠在一棵大树下,浑身发冷,就算捡来再多树枝加燃也似乎于事无补。我知道朗禹的帐篷里有睡袋和毛毯,但帐篷里还有朗禹。我觉得我在他那里的尊重可以通过一夜找回一些。

身后又传来之前我在胡杨林中听到的那种脚步声,在这死寂中变得无比清晰。是护林员!我这么想着,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寻觅。我的篝火照亮的地方不是很远,但依稀能看见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向这边走来。我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稍稍挥了挥手,不知对方是否能看见。

“喂,你好……”

在我向黑影小声呼叫的同时,身后传来洪亮的朗禹的嚎叫,像是什么特殊的口号,又像是预备发起攻击的野兽的警告。我不去管他,继续同黑影示好,只想着那护林员能看到这边,快些过来。我大力挥着手,提高调门热情招呼。

“把嘴闭上!!!”

朗禹冲过来,一把抢走了我的背包,将我弄乱一地的食物统统包走拿走,几脚踩灭火堆。我追上去质问他要干什么,突然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像是腐败树叶燃烧的味道。我又回头看看远处那个人影,不知为何停着不动了。

回到他的篝火旁,朗禹给水桶绑上绳子,另一头系着石头,抛到高高的树枝上,将一桶碎石吊了上去。期间,他嘴里不停发出如蛇的嘶嘶声,还和着些什么歌调。我心中的不安油然而起。他举着小望远镜,朝那堆熄灭的篝火方向看,神情严肃。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出现那种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过了很久,我突然意识到那黑影到底是什么,顿时脑顶冒汗,即便夜更深,身上的冷意也荡然无存。不知多久过去,朗禹扔回火把,走回帐篷。

“熊?”我小声问他,”是不是熊?是不是!??”

他不回答,拉开帐篷要钻进去,身体晃晃悠悠像是喝醉了一样。我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拽住了他。

“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我问他。

“你管。”

“你是不是抽了什么?”

“什么?”朗禹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飘向银河之外,嘴角还露出诡异弧线。我又凑过去闻了闻,帐篷里也满溢那股子味道。

“你说是什么!”我明白过来,大声斥责。

“什么嘛哥哥~”朗禹戏谑的语气换谁都想揍过去,“乖宝宝,睡觉觉。”

“我不睡!你把里面弄干净!把你那东西扔了!”

“把~嘴~闭~上~”

朗禹咯咯笑,弯腰钻了进去。忽然里面扔出来一把短柄斧子,差点儿砍中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了这个东西,藏在何处。我猜测他到底还藏了什么,包括他身上的那股腐坏的气味。我突然意识到这一路上的不安或许正出于此,真不知何时何刻,他会做出让我更加难以接受的行为。

他比那黑影更加可怖。但是,是我也吸了“二手烟”的缘故吗?

“去他妈的杂志,去他妈的请假,去他妈的工作吧!”我心底兴奋地叫嚷,“我也想变得自由啊。”

“换着睡。”朗禹从里面拉紧了帐篷的拉链。

之后两天,我们的行程快了很多。我在路上捡了很多蘑菇和松果,以及其他一些叫不上名的野物放在马背上,打算带回去做纪念物。途中休息时,朗禹全部扔掉了它们。慢慢地,我开始习惯了他的做法,唯一的反抗表现就是不再与他主动说话。

我们终于走出了泰加林,也放下了被棕熊监视的紧张。眼前的山谷连一棵白杨和松树都见不到了。漫山只剩下乱石、碎木和荒草。落日时,朗禹在前路尽头突然鬼叫,马也跟着发疯。我不知发生了何事,拖着疲惫不堪的下半身追上去。

我们站在垭口的坡顶。阳光照在对面的友谊峰顶,山顶的积雪的阴面是铺满白银的宝地,而阳面则是未名圣庙的鎏金屋顶,金银交错,耀目飞檐直指无边穹顶。

晚霞伸延去了圣庙之后,为一座座山神戴上神冠。朗禹冲着北方的山神们不停狂呼,轰响在整个山谷之中,他心底的东西打去前方,又从我们的身后绕来。

本应有大风的垭口在那一天没有一丝凉意,阳光从我们身上向前方缓缓退去。晚霞褪了墨色,星月之光便漏了出来。我没有像朗禹那样张大了双臂妄图环抱群山,只是静静地呼吸着空气,由鼻至口,顺眼抵心。我闭上眼,眼前突然浮现出奶奶的样子。我在这里想念着我的家人,但是却不愿想起我们的家。

晚上,我和朗禹在眼睛湖畔扎营。朗禹坐在篝火旁,身上披着皮毯,呆呆注视着湖镜。我走了过去,揭开毛毯的一边,把自己放了进去。

“你为什么会说维语?”我决定和他缓解关系。

“自己学的。”他倒也不抗拒。

朗禹递给我一支烟,我挡了回去。

“你这么有语言天赋,那你高考英语为什么那么烂?”我问道。

“就像你不会搞定外面的女人,却能讨家里的女人喜欢一样。”朗禹习惯性揶揄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想着他的话。朗禹说,我们此时面对的是眼睛湖的右眼,身后两百米处的高坡上是左眼。眼睛湖望着远处的友谊峰,峰那边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外蒙古。”我纠正他。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朗禹说,“整个世界都很无聊。”

“你在那边是不是很辛苦?”我问。

“没什么辛苦的。”

“真的?”

“至少要比在家自由些。”

朗禹顺手往火堆里添了一些干碎木。

“你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我问朗禹。天已经黑尽。

“不是非要。这儿是一直要来的。”

“一直?从什么时候?”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个打算。

朗禹掰着指头装模作样数着数字。我看着他无意回答的样子,也懒得勉强他回答这个我问了一遍又一遍的蠢问题,眼睛开始发困。

“朗舜死之前的所有事情,我记的最清楚的只有一件。”

朗禹平静地说。听到“朗舜”两个字,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那时候老朗给我和朗舜买了一个很大的地球仪,很大一个。你记得吗?”

“好像有印象。”实际上我并不记得。我努力回忆着。

“我和朗舜特别喜欢趴在上面玩,她那时说,自己想当熊猫,便躺在地上,让我把地球仪放在她身上,顶着转来转去。死掉的那个老头儿看见,生气了,揪她起来打。我记得我被吓得大哭,但又不敢去拉开老头儿,只能不停哭,求他别打了。朗舜一动都不动,挨着老头儿的巴掌,也不求饶,就那么狠狠地瞪着。”

“我从来不知道这事。”我脑子一片空白。

“谁都不知道,朗舜不许我给别人说。那顿打之后,她偷偷拿刀子在地球仪上戳了一个小洞,然后往里面塞进去一堆不知道什么的东西,灌了很多她搜罗来的各种液体。”

“为什么?”

“她说她要把那个地球仪弄成一个炸弹,等有一天装满,点着,炸死老头儿。”

马匹在我们身后发出梦呓,许是夜袭的飞鹰落下一坨粪便,湖面打出几圈涟漪。我心里有九分多的怀疑,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起码是朗禹将他与朗舜换了角色,可是,只剩不到一分的相信坚持搔弄着我。

“然后呢?”我问朗禹。

“直到朗舜死了,那个地球仪也没有被她装满。”朗禹点一根烟,接着说,”其实吧,我一直都相信那个地球仪会爆炸。那家伙一死,我第一件事就是扔掉那个地球仪。你想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担心屋里那么大一个东西会爆炸,会炸死你,你还能睡得着吗?”

“你怎么处理了那个地球仪?”我很好奇,像是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埋了。”朗禹回答。

“埋了?”

“他俩离婚,我们搬出来后,我让妈妈从老头儿家带回了那个地球仪。一天半夜,我把它埋在姥姥家后院的花圃里。”

“现在还在?”

“也许吧。前两年那个花圃被水泥封了,现在估计成了谁家的停车位……”

朗禹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开始抖动,加起来的燃烧的粗木枝坍塌。不远处,眼睛湖面上的星月开始出现波纹,留下段段残影。我下意识拉着朗禹试图逃跑,但两腿压根儿用不上力气。朗禹比我镇定许多,但也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将我稳住。

没多久,地震平息,湖面的碎波转而成了大圈大圈的涟漪,再过一阵,平复下来。

“地震了?”我扭过头抖着问朗禹。

“应该是。”他看了看帐篷后面远处的友谊峰,“也可能是雪崩。”

我跟随看去,山峰之形一如白日。这么一震,本已放松的心又如前两日般揪了起来。朗禹拉开帐篷,把地上的东西归拢在一起,打包放在同样受惊的马身上,喂了把草,施以温柔安抚。

“睡吧。天亮我们早点出发。”

“嗯……”我还是有些晃神,忽而又想起什么,“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来这儿。”

“朗舜当时在那个地球仪上戳开的小洞,就在白湖。”朗禹蹲在帐篷入口前,背对着我,“我就是想来看看,说不定她真的在这儿放了什么。”

听到朗禹所说,我“如释重负”却一点儿也不轻松。想了想他所说的那个地球仪,的确是从未见过的。再回忆了朗舜,也只是浮过一些儿时的画面而已。我心有余悸刚才的地震,巴不得明日即可返程。

什么白湖嘛。

第五日。我们一整日都斡旋于垭口下的那片沼泽地上。

马蹄踩过一块块草垫,跟随朗禹的牵引,蹄子上被他仔细包着树皮用来分散重量。我尽量压低重心,紧紧跟在其后,亦步亦趋,身上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待我们踏上实地后,不待狂跳的心恢复如常,眼前又闪出茫茫一片的高灌木丛,在不明不白的斜阳里耻笑我们。

“朗禹,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回去吧。”

我半倚在马屁股上,浑身虚脱地向前挪动。眼下我们所走的灌木丛的路面上,偶尔会出现兽脚印,一旦听到任何声音,我都会神经地四下张望,手里攥紧了那把短柄斧头。时而不自主加快脚步,时而又因为体力不支而狂躁。朗禹的能耐也到了极限,以至于对我的抱怨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牵马,朝着已能看见虚影、可怎么见不到真容的白湖走去。

直到这夜的暮色已至,我们也没有进入白湖。

身体靠在深谷泰加林中的巨大树木上,掏出包里所剩不多的压缩饼干吃着。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是缓缓蠕动嘴巴和牙齿。朗禹平躺在潮湿地面上,紧闭双眼,不知是否睡着。我踹了踹他,真死掉一样,便独自往前走了一段,伸长脖子向山坡下看:一牙儿白色出现在目力所及的尽头。

“唉,朗禹,那是白湖吧?是白湖!到了到了!”

我心情上扬,冲回他身边。明日即将要结束这场痛苦旅程了,眼前,火焰撕咬树枝龇牙咧嘴的模样也变得可爱。

“回来就好,明天让你爸陪你买两件新衣服去,好好上班,不能让领导瞧不起。”

奶奶站在厨房,将手里汆出的白肉丸子轻轻扔进汤里,再拿漏勺慢慢划拉,免得粘连一起。

“今天累坏了吧?”老朗走进来说,手里拿着一把短柄斧头,“那些畜生真难伺候啊。”

“哥~哥~”

我探头看窗外,楼下是朗禹,他笑着,大声叫着我。

“哥~哥~”

旁边是谁?又是朗禹?不,为什么他是女生了?是朗舜?是朗舜啊。

“好好上班,不能让领导瞧不起。”

奶奶继续汆着丸子说道,她递给我漏勺让我划拉,我伸手,那漏勺成了短柄斧头,斧头伸进锅里,丸子一个个砸了进去,变成了一个硕大马头,马头龇牙咧嘴,在沸腾的汤里大叫着:“哥~哥~哥~哥~”

我猛睁眼睛,头顶生疼,眼前依旧是那个硕大马头。驮物的它在一旁来回踱着步子,显得异常焦躁。

马儿哑哑鸣了一声,紧接着,又从远处传来一声仿如大狗般的低嚎。我觉得那声音出于饥饿,出于拥有胜算。天已全黑,我不知我们究竟睡了多久。呜呜“狗叫”又一声,渐弱却更清晰,我绷紧头皮,冲过去打醒了朗禹。

“快走!”

我用气音朝他使劲喊,抓住他手掌时发觉他的体温烫的吓人。此刻我不仅察觉到那声音大半是来自前几日的棕熊,甚至能清楚感知到它向我们这边来的脚步。

我扇了朗禹狠狠一巴掌,他睁开眼睛,停滞了一两秒后立刻反应过来。我爬过去解开马绳,朗禹已经点燃了已经熄灭的火把。

熊嚎息止,只剩下一连串不易察觉的“嚓嚓”声。朗禹牵着马,拼了命地往坡下冲去。我不断被树枝勾住、划伤,脸上刺痛得让我发疯。我不敢再回头看,只是没命地跑,再也听不见身后落叶稀碎,熊体碰撞树木的恐怖声响。

除了朗禹的喘息,我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朗禹脚下被突出的树根绊倒,翻身滚落去了一旁,松开了缰绳的马儿无头无脑地狂奔向另个方向。我喊着朗禹的名字,侧滑下去,撞在他身旁的半截树桩上。朗禹微微张着眼,瞳孔没有定处的乱转。我试图拉起他,但自己都没有力气站起。再努了努劲儿,半跪着,抱住朗禹的腰半跪着向下挪去。他虚弱不堪,我终是没了一丝力气,甩开了他,让朗禹顺势向下翻滚。我歪了歪身子,跟着摔了下去。

白湖岸边,我岔坐在巨大卵石上,对着群星号啕。

朗禹拖着发烧的、浑身是伤的身体,硬是在帐篷四周生燃了五六堆篝火,以防那棕熊再度侵袭,可我终究不安。虽在逃乱中遗失了不少物品,可马匹还在,必要的食物与御寒之物还在。可是大容量充电宝被损坏了,我们只能寄望于传说中封山季节还会出现的牧民。

我端着只剩一个把手的铁锅,半架在火上煮水。帐篷里的温度让人想到前一个梦境里的奶奶的厨房。火光里,朗禹侧过脸,依旧涨得通红,不知道还哪来的力气嘲讽我削木头的窘姿。

想起那一夜,我至死依然觉得暖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停喂给他热水,也不停对他重复这句话。

“大难不死就已经是福了,你还要什么?”朗禹笑道。

那晚我清醒无比,朗禹也在厚厚的包裹中小声哼唱歌谣。他把一直藏着的酒壶里的白酒分给我喝,几个烤野木耳,几身汗水,我们都缓了过来。

想起那一夜,我至死依然觉得可乐——“我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我真高兴这次能跟你来这里啊!我!去你妈的吧!”我喝到茫,大笑着,使劲拍打趴着的朗禹,毕业后、工作后的压抑情绪在那一夜彻底释放。我抢了他的酒壶,骂他“病人喝什么酒!”将死的吸血鬼般榨干最后一滴,抖了两下,扔了空酒壶,仰头睡去……梦来。

在这个梦里,我又遇到了地震。

朗禹独自坐在爸爸的绿色偏斗摩托里,我却不知为何,漂浮在空中,像一个肉风筝似的,紧紧跟随着。摩托车行驶在那座古老的铁桥上,乘着它越过家乡的黄河河面。桥面一晃,轻柔地、如被掰开的吐司面包般,裂开了一条缝隙。我飞着,张大嘴巴大声呼救,大喊“爸停车!爸停车!”但于事无补,那小时候日日乘坐的绿色摩托欢快地往深渊中跌去。我在空中潜泳,往下划去。

我只抓到了一只手,拼命揽在腰间。是朗禹,他的脸变成整个地面。他张口呼吸,却化身一个巨洞,吸吮世间万物。我怕极了,又拼死逃离。

我张开眼睛,醒了过来,但又无法说话,无法扭动脖子。眼前依旧是朗禹的脸孔,但已不可憎,只有他身后的空间不清不楚地混为一谈。

“你也在梦里吗?你也在吗?”

我试图在问他,但听到的只是“哈~哈~”的呼气声。我意识到这是魇。

这样的魇,好久好久没有出现了……

清晨的白湖是一把寒冷刺骨的弯镰。

沿着岸边,我往前走了百步,又返回来。湖面结了大块的冰凌和冰皮,但不知深厚。我蹲下去看,它们白茫茫漂浮着,浅浅雾气。冰皮上印出我的倒影,只有一个大概,但也能看出自己瘦了一圈,蓬头垢面像个野猴子。我抬头向更远望去,湖面愈加开阔,在两处矮丘的丘脊间,出现一条蜿蜒的湖平线。右丘的近端是一处开阔的坡地,直连湖水,却不知为何,无端有一棵巨木倒了下去,斜躺在湖面之上。

我回到帐篷,五六堆熄灭的篝火像是什么法事的遗骸。朗禹从中走出来。天还未亮透,他想再生起一堆火来。

“咱们还是快点走吧。”我绑死了鞋带,“前面有一块风景不错的平地,不管你想干什么,那儿都挺合适的。我们今天必须返回。”

朗禹搓了搓脸,睁大眼睛,还在发愣。

我收拾好了东西,朗禹给马喂好了草,拿着地图和望远镜研究起来,他认定我们还需要再走一点儿,再拐个弯就好,并且也不应该原路返回,而是要走到白湖的另一侧,顺着一条名叫库依尔尕河的河道,朝南走去。

“那里有很多牧民,牧场大爷给我说过。”朗禹露出诚不我欺的微笑。

我不置可否,听之任之吧。结束了一场逃亡,一场放纵,一场自由,总要回到现实中去的。

不要辜负他们的希望。

不要辜负,他们的,希望。

身后天顶之极,连绵的友谊峰璨若明神,雪线之上的昼之光芒散射下来,恩赐白湖的每一寸,湖面上的雾气猖狂蒸腾而起。大难不死、大病初愈的朗禹大声唱出歌谣,不停扭动腰身,一如布尔津县城浴池里的大叔们。马也哼哼唧唧,我懒得理它,我知道它在抱怨,我不配拿着这根黑粗缰绳。

朗禹说,我们应该从眼前最窄处越过冰面,到达湖的另一端,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时间。我质问他开什么玩笑,他指了指那根倒掉的巨木,示意我绝对可以。

“我不想冒这个险,那棵树没有连着对岸,中间还有那么大一块冰你没看到吗?”

“那你自己绕过去吧。”朗禹夺过马绳,手指着对岸丘脊处,“就是那儿,朗舜的破洞。去了那里,我们这趟就到此为止。”

马稳稳走上巨木,稳稳走过一段,稳稳要到巨木尽头。我站在这岸,背着我六日前背着的那个破布背包,冷风吹得一脸树枝留下的划痕发疼。确实不远,与不见尽头的湖平线相比,与葱郁黑漆的湖边密林相比,这一截儿路真近。

朗禹和马已经走下巨木,踏上冰面。他也很小心,从旁边搬起一大块碎冰,打水漂似的俯身横着扔了出去,没过几秒,冰坨便撞在对岸,碎成更小的几块。朗禹又扔了更大一块。

他和马同时转身看向我。

等我下了树,我才发现,眼前的这段冰面比我想得远了许多,足有六七辆货车连起来那么长。

“算了吧。我们绕吧。”我返身准备爬回巨木。

“你到底这辈子在怕什么啊?!”朗禹有些气急败坏。

“你说我怕什么?我怕死啊!!掉下去会死啊!!”我对他大喊。

“你死过吗?你怎么知道死很可怕?”朗禹质问我。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死啊,那是死啊!”

我向后抓着插入冰面的巨木,是智慧的、顾全大局的、心系天下的开朝者。而朗禹呢?

“朗尧。”朗禹轻轻叫了我一声全名,“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像之前通过沼泽一样,马蹄上被朗禹缠了树皮来分散重量,他独自走在前,与马尽量扯出最远的距离。脚下是浓重的、不见底的深白色,白的仿佛这是大地之主的瞎眼,又像是无价羊脂玉的母地,只不过,这无垠的白玉断然没有丝毫沁人的温软,它照见趴着的我,人色渐褪。

“走快!”朗禹回头催促我。

“我走不快……”我声音抖着,“我真的不行了……我腿上一点力气都没了,朗禹,求你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把嘴闭上,走快!”

“等一下……”

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低下头死盯着冰面。

山谷中传来“呜呜”声的回响,声音向友谊峰朝拜而去。整片阴云化散,阳光倾盆大雨般倾泻下来,我身下的白湖冰凌被洗去怆寒,晶莹圣洁。我似乎能感知到冰层深处有物质流动,那传来的微微震颤,自我的手心抵达额前。我脑后缩紧,手心摸到一丝破裂。

朗禹在前方继续催促。掌心的细纹继续破裂,朝着我手指方向,直指朗禹。我开始眩晕,但也同时从脚掌提起力气,腿部发热,站了起来。我向朗禹跑去。

湖面发出“戚戚咔咔”的声音,冰面开始晃动。隔了几秒,又是一波。朗禹也停了下来,回过身子来看我。

“震了么?”他问。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闭紧嘴巴继续奔跑,马儿也开始向前跑动。

冰面开始第三次晃动,甚至只用眼睛都可以确定。巨大裂缝已到我脚下,我抬头看着前面。

“朗禹,快跑!!!!!!!!”

朗禹发了呆,直到我跑到他的身边,他依旧只盯着我。

“跑啊!!!!!”

我拽住朗禹,疯了一样向岸上冲去。冰层开始毫无规律的碎裂,前一秒只剩十几米,下一秒却看着岸变得更远。马乱了神,尖利地嘶鸣,它被脚下的冰块甩向一边,朗禹和我站在另一块冰上飘向湖中心。

“朗禹,跳过去!!!”我推着朗禹,让他跳去前一块冰面。

湖中心的冰凌隆成了一个小山,整个湖面都因为它破裂。我跟着朗禹跳了过来,摔倒在地。我抱住朗禹的腰,待站起后我却发现,朗禹面对湖中的小山,丢了魂儿地看着。

更不能相信的是,朗禹的脸上充满了欣喜。他开始大声呼喊,一声接一声,就像那白色死神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喂,是我!”朗禹睁大眼睛大喊。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那小山包塌了下去,朗禹却试图跳回湖心。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我抱住他,脚下的这块冰皮开始破裂。

“那是朗舜。”朗禹扭过头兴奋地对我说。

“你疯了吗!??快跑啊!!!”

白色山包瞬间抬升数米,较之前更加庞大,整个白湖仿佛都要生长成山。冰面上的马早已没了踪迹。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跪着,抓住可抓的浮冰边沿。朗禹在叫喊,马突然露出头在水中嘶鸣,没两下又被落冰砸中沉了下去。我仰起头看着朗禹,他直挺挺地站在远处那一点儿冰块上。

“求求你,快跑。”我开始哭着祈求他。

“朗舜,这是朗舜。”朗禹口中唤着朗舜的名字,“哥,是朗舜……”

山包猛地沉了下去,湖心卷出一个巨大洞穴。

我嘶吼出血。

湖水卷着浮冰,漩涡扩大向这边。朗禹被卷了过去,转眼间便轮到我。我们被卷去两边,身后的碎冰不断砸中我,我只能匍匐不动。我闭着眼大喊“朗禹”,没有半点回应。

呛了一大口水,我突然发现朗禹在我身后的地方,他抓着半块浮冰,半身浸泡在水里。

“朗禹!!!”

朗禹受了伤,脸上满是鲜血。我两手划水,划向他,马上要滑下去。

我从浮冰上跃下,彻骨的寒冷让我清醒。我不会游泳,我想抓住那块浮冰,无能为力。身子不知被什么狠狠咬住,它一拽,我沉了下去。

我“呜哇”吐出冰水,朗禹托住了我,送出水面。朗禹一手拽着我,奋力向漩涡的反方向游去。但这是徒劳,彼岸无岸,没有半点可能生还。

一大块浮冰将朗禹整个盖了下去,旋即更大一块朝我迎面袭来。

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连寒冷也没有了。我睁开眼睛,黑暗、黑暗、黑暗……我无法肯定我是否睁眼。下意识地呼吸,针刺的冰水进入我的气管,即刻,我的感观又全部回来。我的四肢、我的器官全部离开了我。森严的黑暗转瞬变成圣洁的白昼,灵魂飞升,除此之外,除了坠落,还是坠落。

一对眼。是那美丽的眼睛湖吗?

为何又只剩一只眼?白湖里的那只巨眼。

像是地府的门关,在咫尺面前。那眼之下是一条骇人的裂缝,慢慢张开,几排刀刃。我看得真切,却不受控地、无意识地往它游去。我整个人钻进了裂缝,如同被鲸吞的无数海虾之一。刀刃似布尔津的胡杨林,擦身而过,有清新的樟脑味还是椿香?从脚踝开始,我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挤压着,而那舒柔的压力不等细细品味,便没过了我的头顶。

我变成了一束光,也变成了一缕气。

思忖和信念开始便已结束,什么皆无。

“朗尧。”朗禹轻轻叫了我一声全名,“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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