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褪去,夜幕降临,德里科带着妮雅急匆匆地赶回家中。
推开门,屋内只有一截指骨大小的白蜡烛在燃烧,烛火里传来呲呲的声响。
德里科疑惑地问:“母亲不在家吗?”
他在学校放假前就写信告知了家里返回时间,按照以往,母亲必然会准备好晚餐等着他。
“母亲去圣光殿堂了。”妮雅肯定地回答。
“圣光殿堂不是只在白天开放吗?”德里科一边问一边看向那截蜡烛。
妮雅朝厨房走去,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看来得等母亲回来才能问父亲的事了,德里科想着,目光却始终落在白蜡烛上,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子,德里科皱起了眉头,手指头又痒了起来。
他看向蜡烛的下方,松软的面包被掰碎,面包屑洒在油腻的桌子上。他神情恍惚地走了过去,目光在面包屑间游走,脸上逐渐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家什么时候吃得起这么好的面包了?
不,不对,关注点不是这个。
拉回思绪,他重新审视起白蜡烛和面包屑,右手不自觉地摩挲左手拇指的第一个关节。
这些面包屑好像是被摆成了一个图案,只不过似乎被人破坏掉了。白蜡烛又代表什么?被破坏的图案又是什么?奇怪,我的手怎么更痒了?!
“德里科,你去那边做什么?”妮雅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边传来,“黑漆漆的,你也不把灯点上。”
“什、什么?”德里科惊出一身冷汗,“没点灯?”
“是啊,”妮雅在黑暗中摸索起来,“德里科,你别乱走,以免撞着了。”
换做往日,德里科一定要吐槽妹妹这关爱白痴哥哥的语气,但此时此刻,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眼前呲呲燃烧的白蜡烛上。
妮雅看不到这截蜡烛,我为什么看得到?是幻觉吗?我今天怎么遇到了这么多诡异的事情,先是血色羊皮纸后是白蜡烛,难不成——
德里科打了个哆嗦,紧张地扣上了外衣,难不成我十七年来装作信仰神明的事情被发现了?!
砰!砰!砰!
“什么人?”被打断思绪的德里科宛如惊弓之鸟。
妮雅被哥哥这一叫吓得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油灯,她瞪了眼德里科,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
德里科讪讪一笑,也走了过去,从妮雅手中接过油灯,并把她拉到身后。
“是我。”屋外传来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帕索贝太太?她来做什么?
德里科转头看向妮雅,妮雅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他刚要回头却突然发现白蜡烛和面包屑都消失了,桌上只剩下一滩白蜡。
我现在真心真意向神明祈祷还来得及吗?
屋外再次传来了帕索贝太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妮雅在家吗?”
德里科要妮雅站到门后,然后缓缓拉开一条门缝,街道上没有一点光亮,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
帕索贝太太就出现在这样的夜晚,她没有提灯,干瘦的身子罩在一件散发着腐烂气味的黑袍子里。
“帕索贝太太,您有什么事吗?”德里科握紧门把手,已经有了关门的打算。
“呵呵,是小德里科啊,妮雅在吗?”
这个声音让德里科不寒而栗,但他只能故作镇定地问:“您有什么事?”
帕索贝太太满是皱纹的脸慢慢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哑着嗓子说:“你的母亲要妮雅去和我学缝纫。”
母亲的安排?德里科愣了愣,但他立刻想起了妮雅疑惑的神情,不,不对,如果是母亲的安排,她肯定会事先告诉妮雅,这太反常了,不能让妮雅和她走!
德里科果断关门,但门变得异常沉重,他只能一边用力一边应付着老太太,“妮雅身体不舒服,改天吧。”
“这是你母亲的要求。”帕索贝太太忽然咧开嘴,喉咙里响起了咕哝咕哝的声音。
德里科惊恐地看着帕索贝太太,颤抖着声音说:“不可以。”
“让她去。”
一道略显疲惫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德里科先是一愣,然后诧异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却也留了一份心堤防门外的老太太。
屋里很黑,他只能对着大概的方位问:“母亲,你不是去圣光殿堂了吗?”
没有回应。
德里科顿时警惕起来,他飞快地扫了眼帕索贝太太,老妇人沉默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
妮雅拉住德里科的衣角,小声说:“哥,既然母亲……”
“不行,不安全!”德里科大声道,既是回答妮雅也是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态度。
他本不是多疑的人,但今天经历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对所有事都怀疑起来,甚至包括他的母亲。
母亲不让我告诉你,妮雅的这句话其实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在进屋前他就对母亲产生了很多疑问,而现在就更多了。
“妮雅,自己去。”
听到声音的妮雅先是一僵,然后从门后走了出去,借着油灯的光,德里科看到妹妹两眼空洞地握住了他的手,将门往外拉。
“妮雅!”德里科握紧了门把手不让她开门。
门外的老妇人又笑了起来,咕哝咕哝的声音挤进了德里科的耳朵,他的手上再次冒出细密的红点,吓得他赶紧缩回手,生怕恶心的红点传染到妮雅身上。
也就在这一瞬,妮雅一把拉开了门,摇摇晃晃地朝帕索贝太太跑去。
“不要去!”
德里科顾不得手上的红点赶紧去拉妮雅,可是帕索贝太太抢先一步拽住了妮雅的手腕,她的嗓子里发出了更加密集的咕哝声。
血色世界里的咀嚼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不——”他猛地将油灯掷向帕索贝太太。
砰!
油灯碎在了自动关闭的门板上,屋外响起了老妇人沙哑且得意的笑声。
德里科扑向门把手,使劲拉动它,可是门一动不动,他开始用力踢踹,但门依然纹丝不动。 终于,他安静了下来,因为屋外已经没有了笑声。 德里科忽然想起了什么,迅速转过身,对着黑暗质问道:“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燃起了一点光,一点来自白蜡烛的光! 烛光照亮了一双没有血色的腿,腿上有一块黑粗布,布上绣着白色的花,德里科立马就认出这是他母亲的裙子。 他语带怒气地问:“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又要对妮雅做什么?” 依然没有回应。 他感觉黑暗里有什么在动,于是快速扫了眼四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那滩白蜡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桌扭动的蠕虫!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脑子里快速分析着状况,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对付这种诡异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只有逃。 往哪里逃?门打不开,那就只有窗户了,可是窗户能打开吗? 总要试一试! 才拿定主意,德里科突然看见那双苍白的腿上鼓起了一堆乳白色的小泡,他咬了咬牙,硬生生把恶心感给压了下去。 疲惫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你不应该活着。” 数十个乳白色小泡收缩又鼓起,场面十分诡异。 我不应该活着?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德里科一边问,一边往窗户边挪动。 “如果不是你父亲,我怎么……”那个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父亲?”德里科挪向厨房的脚步顿住了,他急切地问,“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声音再次沉默。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对吗?”德里科不打算放过这个问题。 数十个小泡开始剧烈收缩,白蜡烛的火光闪了闪,德里科隐约看到了一个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人脸。 他愤怒而又焦急地追问道:“你到底要对我的家人做什么?” “他们要因你而死。” 好烫! 左手手背像是处在炙热的火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烙印在上面。 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双腿的主人毫无征兆地扭动起来,即使在黑暗里,德里科也察觉出了对方极度焦躁的情绪。 还是得赶紧离开,可是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要因我而死,为什么是因为我?德里科忽然有些烦躁。 “德里科,你愿意去圣光殿堂吗?” 声音带着些引诱的意味,德里科愣了愣,担忧家人的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世界的人几乎都有着各自的信仰,他们分别信仰着六位神明:时间、命运、生命、救赎、智慧以及光明,人类按照神明的指示修建教堂,在教堂里聆听神的谕旨。 圣光殿堂就是光明之神的教堂。 回过神来,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德里科再次向窗户挪动,他决定先逃出去再来思考其它事情,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左手,手背上的红点已经全部消失,随着灼热感的加强似乎有东西在他的脑海内浮现。 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回答:“忏悔。” 德里科沉默下来,在这个有着信仰的世界,他就是个异类,十七年来他就没有真心实意地信仰过神明,甚至对神明有着难以言明的抗拒。 他就像一个—— “渎神者。”黑暗里的声音冷漠地说出了他的心声。 一瞬间,桌上所有扭动的蠕虫立刻直立起来,纷纷转头看向德里科,双腿的主人站了起来,但身体还在以奇怪的姿势扭动。 那双脚上的小泡逐个破裂,一条条白色的细长而邪意的触手钻了出来,沿着地面急速朝德里科爬去。 “你早就该死了!” 丧心病狂的吼叫声宛如一把重锤砸向德里科的大脑,他只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黑。 不能倒下!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但他明显感受到了对方的杀意,心中不由一凉。 蠕虫爬下餐桌,触手步步紧逼。 德里科想快点到达窗边,可他已经动不了了,死亡步步靠近的感觉是那样清晰。 “难道因为不信仰神明,我就该去死吗?”求生的本能促使德里科绝望而愤怒地喊道。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开始抓挠自己的面颊,一块块血肉掉在地上,变成一滩黏腻的物体,慢慢地朝德里科爬去。 不,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还要去找父亲、母亲和妮雅!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 似乎像是回应他的乞求一般,手背处灼伤感带来的疼痛瞬间攀升到巅峰,一个由三条不相连弧线构成的圆伴随着痛感迅速浮现。 “啊——” 德里科突然抱着脑袋痛苦地尖叫起来,有些东西在不顾一切地冲入他的大脑,铁钉般一寸寸扎进他的精神世界。 蠕虫、触手和黑暗里的人都在这一声尖叫里短暂地停止了动作。 视野忽然变得明亮又忽然黯淡,德里科看清了黑暗里的那个人,那张脸即使被抓破了,他还是认得出来。 那是他母亲的脸。 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视野就又变得混沌,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在下一瞬他又丧失了听觉。 灼烧感和大脑的疼痛在这种异常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德里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他的精神又一次濒临崩溃,但冥冥之中有一条线拉住了他。 一条触手缠绕住了他的脚腕,滑腻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他表情狰狞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母亲模样的人。 “我……要活、下、去,”他艰难地开口,“我不能死!” 话音刚落,那人的双腿上瞬间爆发出更多的白色触手,它们从密密麻麻的血洞中钻出,以一种邪恶的姿势扑向德里科。 随时可能失控的德里科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冥冥之中的那一条线上,他没有办法,只能孤注一掷。 他在赌,赌一条生路,既然这条线可以拉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那是不是也可以救他? 数不尽的白色触手已经缠绕住了他,将他拉往黑暗深处。 黑暗里的人停下了扭动,她张开双臂,迎接逐渐靠近的德里科,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交错着慈悲与残忍、圣洁和邪恶。 德里科的心神追溯着那条线的源头,先是左手手背,接着是跳动的心脏,然后是剧烈疼痛的大脑,最后是—— 像是受到某种指引一般,他仰起头,看向屋顶。 就在此时,一道庄严肃穆的钟声响彻云霄,一切都慢了下来! 可是德里科没有在意周围的变化,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天花板,那里不知何时翻涌起浓郁的雾气,一个面容模糊的人端坐其间,正静静注视着他。 就在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时间彻底停止了! 德里科不自觉地向那人伸出了手,灵魂和身体渐渐分离,但他并没有惊慌。 端坐高处的人沉默地抬起了手,双手相握的那一刻,灵魂与身体再度融合,灼烧感和疼痛感如潮水般退去,他身体里充盈着一股力量。 左手手背上的图案瞬间绽放璀璨的光芒,他的精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感官变得十分敏锐,同时,一个又一个咒语浮现在他脑海中。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在心中快速念出一个古老的单词:“隐匿!” 母亲模样的人终于挣脱了时间的束缚,似乎察觉到德里科的不对,脸色大变,急忙朝他扑去,但对方已消失在浓郁的黑暗中。 白色触手陷入癫狂,扭动着拍打屋子每一个角落,成堆的蠕虫从桌上侵泄而下,钻进每一条缝隙,寻找着蛛丝马迹。 铛—— 又是一声钟响,那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直挺挺地朝地上倒去。 铛—— 触手和蠕虫停止动作,全部风化。 铛—— 指骨大小的白蜡烛,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