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朝忽地抬头,刚好就见到那疯子坐在屋檐上。
于今朝之前喊这人‘花裙子’,是见那人往腰间系着一条牡丹红的马面裙。
这人以一副悠然神色坐在屋檐上说话,不住摇头晃脑,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说自话。
于今朝对这疯子十分忌惮,想到待会打起来,自家兄弟免不了死伤,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他将手悄悄地背向身后,朝身后的弟兄们比划了手势。
众人都领会意思,全都运调内力,凝聚于双臂,只要那疯子有半分举动,便一齐出手制服他。
不过,众人想到这疯子夺走他们飞刀时露的一手功夫,冷汗直冒,脸上都难掩惧色。
“大师兄说的对,咱们浮屠岛的人绝不可任人欺负,今日跟这疯子拼个你死我活!”
说话的是孙暴虎,人如其名。
孙暴虎在那疯子手下吃了亏,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大师兄放话要跟这人拼命,一腔热血上头。
他倒也清楚大家伙都惧那人诡异功夫,这番大声鼓舞士气,正是避免有人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于今朝心思细,在心中回想那人的一招一式,在岳师弟与其交手的时候,他便留心观察过,那人内力和招式变化都跟中原武学好手对不上路,这一带的门派形势复杂程度并不亚于中原武林,倘若那人来自异域边塞,他真实的武功家底便无从知晓了。
这并非是于今朝眼界狭隘,想那天下之大,高手星罗棋布,能知其一二已是难得。就算是他们的师父庆正先生也很难做到对天下的武学高手如数家珍。
于今朝见那人一直坐着不肯动,肯定是受了重伤。
浮屠岛的裁刀燕尾是裁刀掌与燕尾刀的融合,掌法以快打快,力求招式的多变自然就削弱了力道,燕尾刀正是弥补了掌法上的缺陷,掌风之下飞刀螺旋横飞,触之皮肉如船浆绞过,立刻皮开肉绽。
于今朝压着火气,从马上下来,身后有人出声提醒他,千万不可轻敌。
于今朝一步一步走去,也不敢距离太近,几步后便立定抱拳,说道:“阁下与浮屠岛梁子已结,了断前须得讲明白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浮屠岛于今朝是也。你所杀之人是我师弟,小李牧岳江,阁下靠偷袭手段抢走的燕尾刀,还请阁下如数归还,若是阁下想比拳脚,就请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于今朝这番话里,刻意讲出那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要他按规矩报家门,若是弄虚作假,不言明来历,算是冲了江湖规矩,天下自有定论。
其他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公道。
那人默不作声地听完,嘿嘿笑起来,便道:“你们中原加上这荒郊野岭的,北,东,南,西,都不是东西。今日算我运气差,你们的命值不了几个钱。可是我也不能空手而回。”
“我看你是找死!”
这声怒骂从那花裙子背后响起。
就在于今朝进行理论的时候,孙暴虎便悄悄地从马上下来,上了屋檐。
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铁匠铺淬过火的杀猪刀,冲天一划,火星四起,暴跳着朝那人头顶砍去。
同时,于今朝飞身跃上前,右掌往中间劈落,掌风斩向那人面目。
底下待命的浮屠岛弟子,一甩马鞭,齐往房檐四角上飞去。
前后包抄,那人插翅难逃!
眼看孙暴虎的杀猪刀就要砍中花裙子的头顶,于今朝的右掌也靠近花裙子的脸。
花裙子依然坐着,有气无力似地将头一偏,孙暴虎的眼睛突然花了一下,只见从那后脑勺上,长出了一张脸!
孙暴虎震惊之余却没想到,那人不过是转过身来了。
手中的杀猪刀照旧砍了下去!
血喷了孙暴虎满脸,一只断掌从他眼前飞出!
血雾中,孙暴虎看见大师兄摔了下去,后方立刻跃出一匹马来,马蹄落地之时刚好踏在大师兄胸口上。
于今朝躺在地上,断掌处血淌出一地,他却一动也不动,就连马蹄踏在他胸前的时候,他也不曾发出一声惨叫。
骑在马上的人因为误伤了大师兄,吓得身子一歪,人差点从马上滚下来。
孙暴虎也吓傻了,立在原地,浑身不住发抖,杀猪刀哐呲一声地砸在脚背上,他都没作出反应。
那花裙子眯了眯眼,像一只蝴蝶轻盈飞落,坐在了地上放置的一口水缸边上。
满地都是血,又被马蹄踩过,一片狼藉。
他生怕弄脏了裙摆,用手抹着裙面,嫌恶地皱起眉头。
浮屠岛弟子已将那花裙子围住,一时也无人敢近一步。 有人急声斥道:“住手!都给我住手!”说话的正是那位黑面神,宋非。 宋非道:“所有弟兄听我号令,带上大师兄,立刻撤退。” 宋非在众师兄弟中一直以‘军师’自居,很受掌舵人庆正先生器用,要说地位,较之于今朝还要略高一筹。 浮屠岛弟子果然听从命令,一人将大师兄放在马背上,孙暴虎也清醒过来,从地上捡起大师兄断掌,所有弟子都退去老远。 花裙子坐在水缸边,怪声怪气地说:“我只是向你们中原武林要点东西,可你们偏偏不老实。”他扭着腰,花里胡哨的裙子随风轻轻地摇曳。 宋非在远处仔细观察过,所见那人腹部以下并无半点血迹伤痕,内心不禁懊丧:是大师兄判定错了。 暮色已经黯然,宋非下马,走向岳江的尸体。 死去多时的岳江笼罩于半阴半明的光影中,甚是诡异恐怖。 宋非将手放在岳江胸口处,知道岳江肋骨齐断,又碰触了肩膀和手脚等几处关节,都被人用极深的内功震碎了骨脉。 宋非转身向孙暴虎道:“大师兄情况如何?” 孙暴虎已封住于今朝伤口附近的穴道,又将大师兄放回马背上,忍不住痛哭起来,道:“大师兄还有气,咱们立刻赶回去请师父救治……” 宋非冷声道:“大师兄没死,你嚎什么。” 他也出手探查了于今朝身上的伤情,心道,大师兄也是被人震碎了全身骨头。 宋非默不作声地回到马上,心里却想着,当时马蹄踩踏在大师兄身上的时候,大师兄也没发出一丝声息,想必那时候,已经被人打了一掌。 孙暴虎泪水横流,哭嚎声再起:“如何是好啊,这该如何是好啊。” 他已经知道大师兄被人震碎了骨头,就算救回性命,大师兄此生也练不了武功了,又因为错手砍断了大师兄右手,恨不能拿命相抵,悲愤又自责的情绪撕裂肺腑,孙暴虎仰天痛呼。 宋非没有再斥责孙暴虎,他现在必须冷静,他心里的绝望和恐惧却无人知晓。 旁的人见他那张黑面皮无丝毫情绪波动,误以为他是个不顾同门生死的冷血无情之人。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浮屠岛弟子打燃火折。 那看笑话的疯子听到孙暴虎惨哭声,面上的表情更加扭曲,他口中哼哼地发出低笑,身体摇晃的幅度更大。腰下的裙摆像一顶圆心的伞,朝四面敞开,又合上。 宋非沉声下了一道命令:“浮屠岛弟子,下道弃马!” 众人皆错愕,是以为听错了,互相一望,看到对方的神情都是一样的诧异,才知道没有听错命令。 宋师兄命令他们下马认输。 说来那疯子抢走燕尾刀,杀了岳师兄,重伤大师兄,这件事无论发生在那个门派中,都将被视为血海深仇,若按江湖规矩,非得将仇敌溅血示众不可。 眼下大仇未报,宋非这道命令便犯了众怒,等同于不战而降,这是在求饶啊! 浮屠岛弟子个个都骑在马上不动,还有弟子轻蔑地别过脸去,就好像不愿再看见宋非一样。 孙暴虎冷笑了一声,便道:“那人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不假!我们暂时打不过他,也不假!若是谁怕死,想从这里先逃出去,众兄弟,咱们给他让条路!” “好!说得好!”好几人都大声应和道。 孙暴虎对宋非说的这番话,若是平常,属于大不敬,必会受到门规重罚,但是现在听来,却极是解气。 还有人在小声地道:“要走,也要把受重伤的大师兄一起带走。” 宋非怎会不知道大伙的心思,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手高举,将马鞭丢在地上,身体往前一纵,人已经离开马鞍,倏忽一晃,就出现在了领头的位置。 宋非对坐在水缸上的那人抱拳施礼,态度极尽谦卑地说道:“我等实力相差悬殊,不是你的对手。浮屠岛俗家,今日认栽!” 那人哈哈一声尖笑,眼前花影又一闪,那人已坐在了宋非的马上,打马便走,去时留下一句话:“告诉沈培,巽十三拜会中原武林。” 浮屠岛弟子待那疯子走远,有弟子下马捡起马鞭,恭敬地递到宋非手中,宋非只点了一下头,手中马鞭往空中一甩,众马嘶鸣,急奔入夜色。 宋非领在前方,披星戴月,不敢减慢速度,直到那夜市小镇在身后小的如同黑夜里的一子星点,宋非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宋非对一旁并行的弟子道:“再走十里,找一处地方把岳师兄的尸体埋了。” 身边弟子领命。 孙暴虎从后面赶上来,对宋非道:“宋师兄,我说出那样的话,实在该打!回去以后我自当领罚,若有食言,就,就把我这右手也砍了。” 宋非只道:“你就不要多想了。” 孙暴虎又道:“宋师兄,你素来所知甚广,那人练的是什么邪门武功?” 宋非摇头道:“我也不知。他自称巽十三,想来这是他的名号。可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之中,并没有一个叫巽十三的。” 孙暴虎道:“说不定那孙子连名字都是瞎编的,怕我们告诉师父找他寻仇。” 宋非似笑非笑道:“没这个道理。刚好相反,他恨不能让天下武林都知道是他所为。” 说来,浮屠岛弟子总算逃出险境,这一日经历生生死死,众人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待埋了岳江尸体,附近刚好有一家客栈开着,众兄弟进去以后,用完饭便可住店休息。 一弯荷叶至池中铺散开来,水中娇荷盛开,不时有蜻蜓从花间飞过,更显风情。 时则已是盛夏,处处可闻采莲女的歌声,为这本就柔美秀丽的荷塘,抹上几分俏丽。 沧州的荷花闻名天下,提及此地,便不得不说江湖上第一正教,东海浮屠岛。岛上的武僧虽不离岛,俗家一门正是位于沧州府中。武林中但凡提及浮屠岛弟子,便指的是沧州府俗家。 孙暴虎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他正望着门外出神。 门外一个小厮拎着一个小少年进来,说道:“孙师兄,云小师弟带来了,掌舵主说你们现在便可启程去往福州。”掌舵主便是庆正先生,沈培。 孙暴虎恍惚着回神,灌了一口冷茶,才抬眼看那小少年。 这小子是他四年前从沙漠里捡回来的。 说起来,四年前那场沙漠大变,连老天爷都不帮他们。 当时他们都跟着宋师兄住进客栈,打算休整一晚,养足精神再赶路。 宋师兄担心再生祸事,先领一帮兄弟去后院查看情况。 孙暴虎在房里守着大师兄,不多时,正屋外一声厉叫,正是宋师兄的声音,孙暴虎当即奔出屋来。 客栈内居然烛火通明,堂下摆着十二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盏油灯。 包括宋师兄在内,所有的师兄弟们都倒在地上,他们的脖子处有一块黑印,都身中剧毒而亡。 孙暴虎大吼一声,痛哭捶地,喊道:“何人敢对浮屠岛弟子下如此狠手!” 他悲痛欲绝,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行同门竟全数被害。 大师兄,对,孙暴虎想到大师兄,立刻飞上楼,闯进房里一看,除了桌上放大师兄断掌的包袱,屋中再无其他。 孙暴虎发狂地冲出房门,就差将客栈地底下都掀上来,却还是没有大师兄的踪影。 他心乱如麻,想到大师兄生死未卜,对头又是这等厉害,现在,唯有留住性命回到沧州府求师父报仇。又想到平日里与众兄弟的情谊,不免大哭一场。 他找了把铲子,没有时间把师兄弟们一一埋葬,只得挖了一个大坑,埋上土,插上一截木片留下:浮屠俗家弟子之墓。 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