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要我等十日之内,擒下一个斡图达鲁百长……”
听了随着自家来到军中的管家风六伯传回的将令,大赵勇烈军第三将前营右锋锋将龙承烈冒出了火气。
他相貌本就寻常,小眼睛,塌鼻子,唯有一张瓜子的面型还算周正,可这一点好处也被天生的黄皮遮掩了。
又经过几近一日一夜风雪的煎熬,面色暗黄中透着青紫,此际狰狞起来,整张面目说是丑陋,都有些夸赞了。
“风六伯,你说的可是真的……”
犹自怀疑自家的耳朵,随口便问了一句。
“这军令哪里能做得了假,要人命的事情,武侯家里快三十年的生活,这点事情也不懂么……”
“不信你唤了风成九问问,王统制颁下军令的时候他也在侧……”
风六伯明显是被这怀疑自家人品的问话气到了,胡子哆嗦了半天,总算,隐了本姓投入龙家之前,那二十二年的童生时候学的圣人教诲发了效用。
语气生硬得就如昨夜里撕天裂地一般北风。
“风六伯,我不是不信你,我是因为那军令在恼火……”
怀州的祖祠中,除了供奉着龙家历代祖宗,还有前宋的岳武穆岳王爷和前汉的飞将军李广的灵位。
一个取的是精忠报国的忠心,
一个是取的是爱兵如子的好处。
龙承烈的爷爷,川黔中路军兵马提调龙平沙,属下三万多兵马的威风人物,还挂着世袭开国勇威县子的名头,出了军帐,搂着马夫都是一口一个兄弟。
家传的教诲,祖父的熏陶,龙承烈自然也是一副宽厚性子,能够体恤属下苦衷的为人。
见了风六伯的言语中如冻硬的泥土,知道自家无意中的问话惹出了火气,龙承烈赶忙按下心头的怨恼,劝慰着。
恼火是必然的,若是有了知觉,知晓了右锋这几日的遭遇,庙里笑了千年的弥勒听了,也会气得蹦起来,日了颁下军令那人的祖宗。
前后不出十日的光景,军令居然变了五次。
十日前,第一道军令,是要右锋全队前出到老爷坡,拦住道路,不准百木寨派出斥候探查绿安大营中演练军阵的详情。
一日不到,第二道军令传来,埋伏的地点换做了八字沟,
两日之后又变成丁字沟,五日前的军令更是将右锋逼到了现下的青石坡。
青石坡距离百木寨只有三里多的距离,寨中人的面目都能看出轮廓,那些斡图达鲁人的战马,没发性子就能跑出几个来回。
老爷坡也好,八字沟、丁字沟也罢,都不是拦截斡狗子探马的好所在。
老爷坡地形太过开阔,八字沟、丁字沟离着大路太远,右锋中除了龙承烈,也仅是锋佐百里复还有一匹代步的骡子,其他的都是步卒,冲出去,还没近到身前,那些斡图达鲁人就会仗着身下的四条马腿,远远地逃离开。
说不得,还会借着阵型散乱起来的机会,反身杀一记回马枪。
那战术,斡狗子玩得精熟,赵军也被打得心颤。
合适的位置只有青石坡一段。
坡下是百木寨通向庆州的宣庆古道,坡上的灌木丛易于藏身,对面还有杂木丛生的杂木坡帮衬,两山夹一沟的地形,正是埋伏的好所在,况且,两坡间的距离只有二十步,堵住了大路,莫说是弓弩,就是将长枪投出去,也能把想要逃命的斡图达鲁人刺个对穿。
好在右锋有风不破这个经过几近三十年战阵的老人,也有着不同于其他军伍的兄弟情义。
经过一番计议,接下第一道军令的当晚,右锋就撇了上官的安排,径直奔了青石坡。
几道军令指定的埋伏地都在青石坡的背后,堵住了,百木寨中的斡狗子就窜不过去,任谁也不能说右锋没完成军令。
也能少死掉几条性命。
之后的几道军令,不仅证明了右锋的先见之明,更成了锋中将卒嘲骂上官们后知后觉的把柄。
第一日没有抓到落单的,
第二日的傍晚才寻了机会,收拾掉三个遛马的奴兵。
第三日,斡图达鲁人出动了一什军马出来搜剿。
依着之前的安排,在百木寨看不到的拐弯处,百里复带着大队上前截杀,十几个弓手隐在灌木后,把箭囊栓到弓弦上,一丛丛的把羽箭射出,不求精准,不求力道,只求箭矢如雨的假象。
龙承烈则带着扣下的二十几个行商货郎逃难民壮,燃响了零散的爆竹,夹杂到火铳的发射中,同时胡乱喊叫着命令,把不足百人的队伍硬生生弄出了三五百人马的阵仗。
七名斡图达鲁正军外加二十几名奴兵,虽然只是死了一个,伤了三个,但是密集的箭雨和铳响唬住了他们的胆子,连尸首都顾不得抢,直接就逃回了寨中,让右锋得了一级正军首级不说,还饶了两匹战马。
之后这几日,斡图达鲁人性子都变了,连马草也不出来打,只是紧紧闭着寨门,冻住了一般死寂。
阵亡了两个兄弟,伤了七个,好不容易堵住百木寨了,昨日里风六伯到绿安大营中讨要补给,补给没给多少,却捎回来要右锋抓一个活口的军令,还得是百长官佐。
娘的,哪有那么容易。
除了百木寨,周围三十里就没有活的斡图达鲁人。
百木寨立着一面千长旗,三面百长旗,统共才四个百长以上的脑袋。
那里面的兵马,虽然只有三百个正军,但是斡图达鲁人是游牧的野人,用的是部落的军制,正军的身边还有辅兵和奴兵,少则一两个,多则三五个,三百个正军虽然未必是足额,以往也有折损,算下来,总不会少于六百名。
六百名斡图达鲁人,那就是六百只野狼一般的存在。
半年前,在顾州的二子山下,忠烈军第二将中营的五百多兵马,就是被五六个斡狗子正军带着二十几个奴兵,冲散了队伍,折损百十个兵士,还丢了一个管营游击的性命。
而右锋,算上随着自家来到军中听用的家兵,也不过六十九个。
这军令直如让右锋送死一般。
“喊来百里哥哥和褚天光哥哥吧,看看风叔在哪,一并唤来……”
向着风六伯吩咐道,
有些气馁,也满心的颓丧。
自家不过是想为大赵尽些武将的本分,为何就如此难呢。
当官的整天想着吃喝掉兵血,当兵的只想保住自家性命,一个二个的都没有战心战意。
承继着汉家血脉的大赵,怎生生养了这样一班将卒。
“其他人暂且不要惊动……”
风六伯转身离开之际,赶忙又叮嘱了。
毕竟是武将世家的出身,龙承烈知道士气的重要。
当初,自家凭着一腔子血气,接下到老爷坡埋伏的军令,右锋中就满是怨气,还是靠着旧日里善待兵卒,又曾经在战场上救了几个军士的性命,这份交情,这份情谊,大家不忍他受了军法,才拉了出来。
这几日,有斩杀了斡图达鲁正军奠定的基础,又加了堵住百木寨生出的底气,右锋刚刚有些军人的心气,实在不能把这道冷水一般的军令传播出去,
那样,好不容易才萌发出些尖角的血性会径直被浇灭了,再无生长的可能。
百里复和协将褚天光是右锋的二号和三号兵头。
风不破则是龙平沙的家兵头目,之前在川黔中路军中,随着龙平沙经过许多战事,不仅战阵中的武艺精熟,武略上也很有见识,虽然做不得统兵大帅,但是比起将虞侯、营统制这种层级的官佐,高明了不止一分两分。
右锋直奔青石坡的主意就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这是什么乱命……”
褚天光就是一个暴躁性子,军令刚刚说完,就吼叫起来,吓得龙承烈赶紧堵住了他的嘴巴,百里复则搂住了他的脖子。
“褚哥哥,你想把右锋的心气散了不成……”
龙承烈叫道,眼睛扫向周围。
还好,距离稍远些,三人做出了嬉闹的情状,兵们的兴致又被昨夜里捕猎的那头半大野猪吸引着,总算没有生出事端。
此际,兵们大多围聚在两口锅前,穿披了风六伯弄来的衣服,撕扯着补给来的大饼,正做着暖和之后再行饱腹的盘算。
兴致高昂的劲头,总算有了些活人的生气,与离开军营时赴刑场一般的苦脸直如天壤之别。
“接着,那四颗脑袋的……”
龙承烈把风六伯领回来的赏银抛给了百里复,以往都是他在管着锋中的辎重,虽然这货现下已经把伤脑筋的活计甩给了风六伯,但是毕竟挂着名头,总不好越俎代庖。
“这么少,不是说十两一颗的正军,三两一颗的奴兵吗,该是十九两的,他奶奶的,连赏银都盘剥……”
掂了掂沉重,百里复左右张望了一番,见风六伯不在附近,将银子揣进自家的怀里,怨骂着,
“这能有五两么,估计也就三四两的模样,原本还想着分发以后再买几只羊,犒劳一下大伙……”
“说是欠着,原本一点也不给的,风六伯好说歹说,才给了这些……”
“什么欠着,就他娘的想等右锋死绝了,把银子揣进自家的口袋……”
褚天光毕竟在军中熬了快三十年,对上官们的精明早就了解个通透。
“二位哥哥,现下不是怨骂的时候,想想吧,该如何完成这军令……”
“怎的,你还想完成军令,可能吗……”褚天光眼睛本来就大,此际竖直了,整张面孔上就剩下一双眼睛了,
“……六百多呢,拿什么拿…………”
“莫要忘了,三个月前,百木寨刚建成那会儿,振武军、胜捷军、永捷军都拉上去了,连中军炮营剩下的两门二将军炮都用上了,配着十几门三将军炮,那炮响的,新元夜也没有那般热闹,可怎么样,人没到寨墙,就被杀乱了队形……”
“……振武军有八千多人马,胜捷军和永捷军少些,也有四五千的勇壮,还有火炮的掩护,那般多的军马冲杀上去,别说活的正军,连一颗斡狗子奴兵的首级都没拿回来……”
“……人家是吃肉长大的,咱们连草糠都吃不饱,到嘴的陈米中还尽是沙子,只能熬粥,那能顶的了什么,不用打仗,走到百木寨前就都没了气力……”
“咱们右锋都是步卒,就三匹马,一头骡子,马还折损了两匹,在骑兵面前压根就没有便宜……”
“何况,右锋满编之数也不过一百三十的员额,这三年的败仗下来,死伤逃散,加上之前替上官们留下吃空饷的缺额,即便算上小烈儿你身边不占军额的家兵,总计也不过六十九人……”
“……六十九个,若是真的立到了百木寨前,不需斡狗子出战,就是放出寨中的战马,也能把右锋从上到下都踏成没了人形的血酱,即便如此,那马蹄子中必然还会有没沾到血肉的空余……”
“我何时说过强攻……算了,褚哥哥,七十九之后是哪个……”
褚天光二十多年的行伍生活都是在两军正面对垒中度过,已经打僵了脑袋,一桩桩的苦恼,都着落到了面对面的厮杀之中。
龙承烈晃晃脑袋,调戏着他,心中憋着火气,不消散了,根本就不是思谋对策的情绪。
“五十一……”
褚天光看到龙承烈晃动的脑袋,以为是在否着自己,急起来,
“六十,七十九之后的数一准是六十……大秀才,你说对不对……”
百里复也晃着脑袋:“偷不成……”
抬起了头,望向龙承烈,手里持了护身的短匕,在地上画着图形,百里复说道,
“强攻不行,也偷不成的,你看……百木寨中前后十三座望楼,面向咱们青石坡这边的足有七座,日夜还都有人把守……”
“……百木坡上的树木,或者是做了斡狗子的烧柴,或者是在前番的战事中,因为阻碍队形,被振武军他们清理了,杂树没剩下一株……”
“靠近寨子二里,就是灌木也收拾得干净,光秃秃的,不是石头就是泥土,如今还落了雪,就更是藏不住人……”
“上面有人把守瞭望,下面无遮无掩,这样的地形摸不进去,即便有人摸进去了,拿了活口,只要稍稍弄出些动静,惹动了寨中的骑军,怕也是有的去没的回……”
“何况右锋中也没有能够潜入敌营的精细人物……”
“难啊……”
“娘的,小烈儿你照实说,你偷日了大蛤蟆的老娘,还是奶奶,这般把右锋往死里用……”
摆脱了对七十九之后是哪个数字的纠结,褚天光的脑袋径直转向传下军令的前营统制王世德身上。
大蛤蟆是龙承烈给王世德取的绰号,那人原本就长着一张上窄下宽的由字脸,这些年被兵血滋养了,脖子都在与肩膀比着粗细,配着一副怀胎十月似的肚皮,十足的蛤蟆模样。
取了之后,不仅锋中的兵们觉得绝妙,就是同营、同将的将佐也都在说取得形象。
“我倒是想……”
是真想。
龙承烈不仅是想日了大蛤蟆的老娘,连他的十八代祖宗都想要拼做了一堆,一起日了。
那样也难解心中的恼怒。
“这些个上官,什么时候能把咱当兵的当人看……”
一声长叹,无尽的悲凉。
百里复恼恨着,黝黑的方正面孔上,一脸的无奈。
远处,兵们忽然暴发出了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