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青青。我骗了你……”江南无名水乡处,李猛挠了挠粘满芦草的头发低头说道。
“猛哥,咱别去参军了,我听别人说那战场上是会死人的,一死就是几千几万人。我怕你去了之后……”青青姑娘坐在水井旁,瞪着早已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李猛。
“可我已经拿了参军的钱了,对不起青青,我不该骗你说这钱是捡来的。”李猛看着远处的江水,“青青,你还是快用这些钱买口好棺材把你爹埋了吧。我娘说了,在头七那天下葬的话,伯父来世就会投个好人家。”
青青站起身来,“猛哥,我爹下葬后,咱俩结婚吧。”
夏末的晚风夹杂江水的潮湿孤独的游荡在李猛与青青之间,一息一瞥间,李猛竟看不清对面青青的眼睛。“青青,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帮你是应该的。别为了这耽误自己一辈子。再说,俺就一粗人,你好歹也上过几年学堂。不久之后俺就参军去西北了,回不回得来都是个问题,你那么聪明,可千万别犯傻。”
“猛哥,我爹以前说过。男人出门在外,总得在家里有点牵挂的东西,要不然,不但是男人的心,还有男人自己可能就都回不来了。”
李猛和青青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只不过青青的家境较为富裕,李猛他爹也是青青家的长工,因此李猛总觉得自己低青青一等,虽说也有那少年应有的爱慕,却也是只敢深埋在心里,由它自己发芽,却又不容他开花结果。直到此刻,李猛知道,他的那朵花要绽放了,于此朦胧薄雾中,于此无名水乡处。
因为一场意外,青青如今已是孑然身一个,而李猛家,本着“穷在闹市无人问”的“生活常识”,也鲜有亲戚来参加这简陋的婚礼。二人的婚礼无繁无杂、无钱无帛,却也有那清风明月与心底的欢喜,唯此二者,便可胜却人间大多喜宴。
“青青,对不起。我明天就要走了,去那西北边境了……”雄壮魁梧的李猛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敢抬头。
红盖头下的青青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猛哥,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励志于疆场,学那冠军侯封狼居胥。若总是待在家里种种田,那又和织布的女人有何区别?”
李猛骚头憨笑道:“青青真厉害,我就喜欢听你们这些读过书的文人说话,虽然俺听不大懂,但听起来舒服,就像一个词,叫如什么来着?”
“是如沐春风啦,猛哥。”
“对对对,可怜咱李猛这辈子怕是没啥机会再读书了,上了战场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好说,哪里会有时间去读书。”李猛像是摆脱了某种枷锁似的,不再似刚才那般拘谨。
“那可不行。猛哥,我还等着你做个冠军侯,这样我就可以当冠军侯夫人了,到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要吃城北梨花糕、城南的馨月斋,我还要听城东的那位名角单独给我唱上一天的戏……”头顶红盖头的青青也似解脱了一般,掰着手指头,像个孩子似的自个儿盘算着记忆中的美好。
李猛抬起手来,颤颤的将红盖头掀掉,“青青,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一定给你的。为了咱家青青,我一定要多看书,争取让青青当个冠军侯夫人。”李猛哆哆嗦嗦的将红盖头放在自己腿上,“青青,你知道吗?我等了这个红盖头十几年了,但是以前包括现在,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就像天上雪白雪白的月亮,我就像粪坑里臭臭的石头,那么远、那么远……”
“行了,猛哥,你这是什么比喻啊,这红盖头不已经在你这里了吗?”青青顺势靠在李猛怀里,喃喃道:“猛哥,对不起,我骗了你。我要你多读些书并不是要你一定去做那冠军侯。凡是大官都是在人后面的,不用冲在前面送死,我只希望你做个官,别只是做一个小兵,傻傻的被人骗到战场上去送死。你要始终记得,我还在家里等你回来……”
“傻丫头……”
————
“青青,我已经当上了军侯,具体多大的官,我也不清楚,反正手底下管了五百个兄弟。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有鱼有肉,基本上不打仗,每天都闲得要发霉了。不用担心我,你在家里不用每天织布了,只管吃得胖胖的,玩得开开心心,给咱女儿找个好点的先生,多识几个字、多背几首诗。行了书生,就写这些吧”李猛拄着长剑,对着一旁的军士说道。
军士是个落榜书生,被一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激励而来,如今百夫长是当上了,但李猛始终觉得书生是个傻子——放着平稳的日子不做,非得来前线送死。
“猛哥,”未及书生把话说完,李猛赶紧打断他,“说了多少遍了,猛哥只有我家青青能叫。”
“行行行,军侯,你干嘛要骗嫂子啊?就咱这西北荒境,三天一打仗,哪里能闲的住?睡个觉都不踏实。”
“你个没娶老婆的娃娃懂啥,你嫂子已经四年没见我了,。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的道理,你个书生还不懂?”
求生放下手中笔墨,将一脸神往投向天边圆月。月是念之种,念为情之始。
“军侯,你说这仗啥时候能打完,我想我妈了……”到底只是个出门不久的孩子,书生平日里虽是挺乐观热血的,但终究是个文人,提起相思二字来最是难消。
“书生,你当初为啥要来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苦受累?”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书生也像人一样分好几种。确实,纵观历朝历代,治世腐儒最为危害朝纲;可这天下文士的脊梁终归还是挺拔的。君不见,班定远弃笔投戎、扬名西域;君且看,本书生纵马挥戈、力卫我文士傲骨。哈哈,怎么样军侯,伟大吧?我就是要成为这天下文士的傲骨,以我之芳华,撑起白衣盛名。对了军侯,你当初为啥要来这?” 李猛看着眼前这个乐呵呵的傻子,并未言语,转身抄起一壶浊酒一饮而尽,喃喃道:“简单来说,只是想活下去,或者是真真正正的活着。” 仲夏之季的西北之地,除却昏暗苍穹之上的煜煜星光,就只有无边的荒漠与硌人的风沙。 “军侯,往前再走三里地就是来探亲的将士家属们所待的破戎镇,要不咱去看看嫂子有没有来?”星辉下疾驰的一队骑兵中,书生赶上前去向李猛询问道。 李猛低头想了片刻,摇头道:“算了,我们必须要在亥时抵达石宕山,赶紧赶路吧。” “可是嫂子说过会在这几天过来看你的,咱每一次上战场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先行军吧。” “军侯!” “我说了,军令如山!违令者,斩!全体将士听令!换马轻装行军,务必要在亥时之前抵达石宕山。” 今夜,西北无风,唯有一轮青月高悬,夹杂点点繁驳。 天佑三年夏,西戎欲以奇兵袭我西北重镇,被我军发觉后于石宕山伏击西戎,大破之。贼军流窜至破戎镇,掳掠而逃,全镇三千一百八十二人惨遭屠戮,包括前来探亲之人无一幸免。 是夜,一位上阵四十六次,杀敌一百七十二人的军侯哽咽如孩提。 ———— 这里是江北青州的一个小村庄,有山有水,入眼处满是绿荫花香,妥妥的世外桃源。但同时,这里也是失地。西戎南下,先帝受难,都城南迁,这里已经沦为异族的统治之地。 庄野田垄间,劳碌了许久的农人们放下手中的家伙式,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着村东寡妇的风骚日常与村西返乡人的见异怪闻。 “哎哎哎。你说老王家的那个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成天在家读书,也不见去考个功名,是骡子是马,你总得牵出来溜溜才知道啊。” “是啊,你瞅瞅咱村这么大的小伙子,哪个不早早的娶老婆抱孩子了。也不知道老王上辈子造了啥孽,摊上这么个儿子!” “谁叫老王当年……” “嘘,这是禁言。” 独坐在某处的老王站起身来,扫扫屁股上的灰,挥起锄头,又是一番劳作…… 瓜棚树荫处,读书声朗朗入耳,夏风虽酷热,士子心静自然凉。 蝉鸣佐良时,拂袖过百年。经文玉口出,正气天地来。 “夫圣人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愧是留名青史的张圣人,其所思所想与我等读书人大有不同,我朝读书人吟风月、颂权贵,而张圣人手中的玉笔,写得是黎民百姓,是天下苍生。不一样啊,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瓜棚下,是一位书生背手来回踱步。 “狗娃子,读书读累了吧,快来吃饭吧。”循声望去,是一位老妇人倚在木门上,双眼满是温柔的宠溺道。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王耀祖,我在田地里累死累活的供你读书,你在干嘛?你说你考不上功名也就算了,可你总得考过才知道,你憋在家读了近十年的书了,你说你读出个啥了?”务农的老王回家就是一顿大骂,儿子憋在家读了近十年的书了,自己受村里人的非议也得近十年了,在农村穷并不可怕、不能出人头地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留下让村里人嚼舌根的话柄。 末了,老王将锄头一扔,“爹五十好几了,干不动了。你要真的不是读书那块料,也别硬撑着,早点撂下这书本,跟爹一样扛起锄头来,踏踏实实地娶个媳妇、种个地,这辈子就这么过吧。” “当家的,你别吓唬孩子,他喜欢读书就让他读呗,咱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了好几代,就指望狗娃子翻身了。”妇人于是又转头对书生说道:“你爹说的都是气话,读书就得慢慢来,那一本书得多少字啊,哪是一时半会就能读明白的啊。没事的,我多打几份工,咱慢慢来,日子长的很呐。” 恍惚间,王耀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天的风依旧温柔的发腻,蚂蚱依旧是如往日般傻到一扑一个准,唯一不同的是村子里来了个算命先生。 没有道袍幡幅,没有衰面白胡,就是一二三十岁的大小伙子,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扯着嗓子喊道:“算命嘞!不准不要钱!” 一听不要钱,村子里的人呼啦一下聚过去凑热闹,算命小伙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算得不准不要钱哈乡亲们,要是准的话,五十年后我再来找你们要钱。” 五十年,活到活不到都不一定呢,再看看这装束,又哪里像一个算命先生,铁定是谁家的后生闲得慌过来耍咱们的。想着想着,众人便散去了大半,剩下的也就是看个热闹。 “小伙子,来来来,你过来,我来给你算一卦。”那算命先生看着在人群后方踮着脚的王耀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招呼道。 低头摸了摸王耀祖的小手,抬头看了看王耀祖沾满大鼻涕的小红脸,算命先生说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南后北,再振国威。助宣重光,照明天下。事了拂衣,率跃龙门。” 聚在一块的庄稼汉又哪里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坚信了他是个闲懒庄稼汉的想法,随即转身散去,只留小王耀祖与他四目对视,不言,不语。 唯烈阳高照,与眼前彼此二人。 回过神来的王耀祖将手中书卷仔细收好,径直走到饭桌前,抓起自己面前的几个烧饼大口吃起来。 “爹,娘。我明日启程,进京赶考,两个月的路程,想来赶得及。” 一语怅然,妇人转头含泪道:“狗娃子,你真的想好了,要去那上京考功名,做大官了?” “娘,我是去考取功名,不一定能做官呢。况且,我要去的不是上京,而是大云汴京。” 西戎掠北地,国号戎,定都上京;大云守江北,别称南云,定都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