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李自成破北京,皇帝朱由检煤山殉国,是为甲申之变。
同年,福王朱由菘南京即位,改元弘光,悬崖边上的大明从此掉入黑暗腥膻的深渊。
仅一年,满清伪王多铎在江北四镇势如破竹,督师史可法所谓的“联虏平寇”转眼成天方夜谭;朱由菘等人偏安江南的美梦破碎。
弘光小朝廷的几十万大军在江北一日间作鸟兽散。惊慌失措的朱由菘抛下南京仓皇出逃,结果在芜湖被叛将田雄活捉,被当做降清投名状送与了满清。
时间来到1645年闰六月,此时唐王朱聿键刚刚在福建续祚。
广东惠州府龙川县。
此地地处广东东北,控扼东江,东临潮州数县,北接闽赣。是三省水陆舟车之汇,粤地东北门户。
由于满清在湖广的战争步伐日趋加紧,往日东江上舳舻千里的场面已荡然无存,仅剩几艘舢板了无生气的游荡。
一如今日之大明。
坊间传言,满清已攻下赣南,不日即将进入龙川,届时剃发易服,男为奴女为娼。
于是昔日热气腾缭的老龙埠集市冷冷清清,通街商铺门可罗雀。
集市的尽头,一处大宅傲然耸立,白墙黑瓦,朱门石狮。
此时正值日上三竿,阳光斜入庭院,刚洒水清扫过的地面上一地光辉。
大宅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来时,院子里的那两株柏树发出的沙沙声。
忽然,一声咆哮伴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骤然在厅堂里响起。
“朱由菘该死!”
“朱由检还晓得上煤山去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他朱由菘倒好!他怎么不找块豆腐撞死?”
厅堂里,一个年轻人身穿青色道袍,头戴网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却全无书生的模样。
他双眼圆睁,通红的眼珠子似乎随时能冲眼眶而出,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得下首的左右两人大气不敢出。
“大明落得如此下场,你我皆有责任!”年轻人戟指说完,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怒睁的双眼稍微平复,戚容满面。
坐在下首右边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三十来岁的样子,一脸的横肉。头发只胡乱的结了个髻,用一块蓝布裹了,身上只穿一件短打,心窝处露出黑绒绒的毛发,样子怪是吓人。
就这么个凶狠的糙汉,面对小自己近十岁的年轻人的怒骂,却乖巧的像只绵羊,低眉顺眼的承受着他的怒火。
只是偶尔抬眼求救似的看向对面的另一个大汉,希望他能出言安抚一下暴怒的年轻人。
那大汉比起络腮胡来顺眼了许多,两人年纪相仿,方面短须,看起来一脸的正气。
他明明也偶尔抬眼去看络腮胡,可却当做没看到他频频抛来的眼色,老神在在的端坐着。
倏地!年轻人再度跳了起来,指着络腮胡骂道:“尤其是你们这些丘八!”
年轻人这一声怒骂,把左右两个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异口同声的抱拳道:“公子息怒。”
年轻人怔了下,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作了个揖:“两位兄长请原谅,玉郎一时激愤,并无责怪兄长之意。”
他对着两人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自己也重新坐了回去。
朱胜极,表字玉郎。去年刚刚及冠,人如其字,面如冠玉。
懿文太子朱标之后,朱允炆十世孙。
建文四年,朱棣兵临南京。朱允炆亲自提剑在左顺门诛杀了朱棣的小舅子徐增寿,返回皇宫后安排了一出“放火**”的戏码后由密道出城避走福建。
而朱胜极这一支在龙川也不过是他父亲这辈的事儿,当年朱胜极父亲因何到了龙川,由于双亲亡故已经不可考。
至于靖难之后朱允炆如何到的四川那就更加无从得知了。
“甲申之后,大明还剩半壁,最富裕的半壁,事情尚有转圜。”朱胜极说着,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
他看着玉佩深深的叹了口气。雪白的玉佩上,一面龙纹缠绕一面用隶书刻四个字——太祖嫡长。
他看了看左右两人,神情复杂的又说道:“若换我为,又能逃得过军头和士绅勋贵之掌控?”
弘光朝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覆灭,朱由菘难辞其咎。但文官集团,江北等地军头军阀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崇祯十七年五月,朱由崧在黄得功,刘泽清、刘良佐、高杰的支持下在南京即位。
称帝后的朱由崧非但没有厉兵秣马以图北伐光复失地,反而满足于偏安江南一隅。为保住眼前富贵安乐,大肆封赏“从龙之臣”,导致军阀林立,武将跋扈。
马士英史可法为首的文武大臣沉浸在东晋南宋的美梦中不可自拔,面对狼子野心的满清无动于衷,一厢情愿的寄希望于“联虏平寇”。为此不惜与满清划江而治!
面对立足未稳,兵力严重不足的满清,“自领督师”的史可法自始至终都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样的反击。
而以“君子”“清流”自居的东林复社人士更是尽使党争之能事。在满清兵临城下之时还不忘造出“大悲”,“假太子”以及“童妃”三大案来攫取政治利益!
富可敌国的勋贵士族都为李自成的兵败欣喜若狂,在满清兵分两路鲸吞大明时纷纷奔走相告,人人皆言“寇必败于虏,我朝效仿南宋与虏划江而治即得太平。”
直到满清多铎在所谓的江北四镇如入无人之境,朱由崧弃南京而走后美梦破灭。
朱胜极轻轻的抚摸着玉佩,看着下首的两人没来由的悲从中来。
崇祯十五年,朝廷败了松锦大战,父亲忧愤而死,不久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剩下朱胜极孑然一身。
现如今,建奴入关,荼毒汉地,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真正是国破家亡!
下首的两人见朱胜极许久未做声,双双望去,见他一脸忧愤,不禁心下凄然。
这两人,络腮胡的那个粗汉,乃龙川守御千户所千户邹伺龙。
左边的是龙川通衢巡检司巡检何继业。
两人的先祖都曾是朱允炆手下侍卫,一路跟随到了福建。他们的父辈又从福建跟随朱胜极父亲到了龙川。
朱家从那时候起就成了龙川首屈一指的大户,经过朱胜极父亲的多年运作,给两人的父辈都谋了一份差事。
看来在重夺皇位这件事情上,至少朱胜极的父亲一直在努力。给邹何两家谋的差事就可窥一斑。
朱家手握龙川千户和通衢巡检两职,加之家财万贯,良田千亩。所以无论在龙川还是和平两县,抑或是长乐长安等客民州县,都有很高的威望。
在老龙埠就更不用说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除了军户,大部分的人家都是他家的佃户。
“闯逆可憎,仍存汉土。建奴入关,亡国灭种!我辈岂有不奋起反抗之理?”
朱胜极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屏风前,取下挂在上面的一柄铁剑。
“呛!”寒芒一闪,铁剑出鞘。
“玉郎必承太祖之志,驱除鞑虏,不死不休!”朱胜极持剑喝道。
“愿随公子,鞍前马后!”何继业闻言,心里一阵颤抖。
父亲为他取名“继业”,并不是让他继承区区一个老龙巡检的业,而是追随“太祖嫡长”重掌天下的大业!
“好!我老邹......老邹......我跟着公子干就是。”邹伺龙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搜肠刮肚的却什么好词也没有找出来。
他从小不爱书本,只酷爱舞刀弄枪。他是非常想像何继业一样,文绉绉的整上一两句的,但奈何肚子里墨水实在太少。
朱胜极转过身来,仗剑而立,目光如电的看向两人,正要说些什么。
忽然,亮光一闪,炸雷声起,朱胜极应声倒地!
邹何两人被这平地炸雷吓了一大跳,还未回过神来,又听“哐当”一声,朱胜极手里的铁剑脱手而落,整个人被青烟笼罩着倒在了地上。
两人顿时汗毛倒竖,魂飞魄散!
“公子!”两人同时大呼,冲了上去。
一个抱头,一个搂脚。
何继业心急如焚,抱着朱胜极不停呼喊:“公子!公子!”抬头一望,一道光线正从屋顶缺口处照了下来,正好落在了朱胜极脸上。
青烟逐渐散去,朱胜极置身于盈盈光束里,脸上安详似笑非笑。
一时间,何继业恍惚了,这到底是人是神?
邹伺龙慌忙贴耳去听心跳,当耳朵里传来朱胜极那强壮的心跳声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还活着!”邹伺龙松了一口气说道。
自古枭雄起事,成败均有预兆。这兆头,是朱胜极装×过了头被雷劈;还是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
这在邹何两人这里,显然是后者。
两人急忙将昏迷不醒的朱胜极抬入了东厢房。
“你说公子也是,遣散了使女何苦,这活老邹也干不好。”邹伺龙端来一盆水放在床边的桌上。
何继业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中的毛巾忙活了起来。
“这雷公,为何要劈公子?”
“公子也真是神了,凡人被雷这么劈,岂能活命?”邹伺龙说着,看向床上的朱胜极,眼里尽是钦佩之色。
何继业将拧干后的毛巾搭在朱胜极的额头上,心里也是一阵奇怪。
这就算不死,这脸上也必然焦黑一片,这朱胜极倒好,浑身上下尽无一处有伤。
就连头发都不曾少一根!
要知道,那炸雷可是相当的凶猛,厅堂里那一地的瓦砾就是明证!
“此乃祥瑞!必是雷公打雷时,发现公子乃是天子,及时住了手!”何继业说完,肯定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