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渐落,将天边染上火红,起伏的山丘被映上了温暖的颜色,连雪似乎都要被融化。
这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在山脚下的小镇上处处张灯结彩,火红色点燃了大街小巷。卖糖葫芦的小贩腿边跑过三三两两穿着红色新衣的孩童,麦芽糖的香气从街边的商铺中传出,街上的男女老少大声地与身边人交谈,语气之中是藏不住的笑意,白色的炊烟从各个小院的后厨升向天际,像是今夜那场盛会的预告。有等不及天黑的少年早早在河边点着了河灯,将隐秘的心思一并放入水中,脸颊的红霞不知是因为夕阳的光照还是因为思绪中少女的柔荑。
“阿生!”
小镇外围靠近村尾的小河边的农家小屋,一名穿着朴素的农家妇女掀开门前的草帘,对着河流的方向喊了一声。
不一会,一个清亮的童音远远地应了一声,随后是逐渐靠近的杂乱脚步声和大小不一的调笑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侧着身子推开了前院的小篱笆,手里乱晃着一根小枯枝,对着离开的小伙伴们大声说着晚上见。那农妇上前胡乱抚了一把孩童乱糟糟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快进屋去。
顾梦生一进堂屋,温暖的气流便吹散了他带来的寒气,他把手上的小树枝随意地插进只有在春节时才会插着梅花的白陶花瓶,白陶花瓶晃晃悠悠地在原地转了一小圈,堪堪在桌缘处稳住。他大咧咧地脱下了最外面的小褂,不一会,脸上就被后厨溢出来的热气熏得通红。
他一步三跳地蹦跶进了后厨,刚好撞上了端着盘子出来的阿姐。顾芊芊弯下腰捏了捏他通红的小鼻子催促他去后厨帮忙,顾梦生笑嘻嘻从阿姐手中的盘里抓出一条肉丝塞进嘴里,嘻嘻哈哈地跑了进去。
后厨的灶前,一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精瘦男人,正挥汗如雨地颠锅翻勺,听见听见混在噼啪作响的油与火里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大声说了一句,顾梦生便将灶旁边已经炒好的两盘菜端了出去。
夜幕垂垂,一家四口坐在桌前,院外是从其他人家那传来的嘈杂鞭炮声。阿娘与阿姐讨论着不久后的婚事,阿姐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在昏黄的烛火下脸颊是醉人的酡红。而吃相不雅的顾梦生早已填满了肚子,就等着阿爹吃完了带着他到镇上的长街观看今晚镇上有史以来最盛大的除夕夜晚。
虽说盛大的节日庆典顾梦生在上辈子也看过不少了,而且他敢肯定,这里的盛会再怎么样都比不过前世那些用先进技术堆砌出来的宏大场面,但是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原因无他——这个小镇上今年将会有修真者来祈福庆祝。
顾梦生别说前世了,就连这辈子活了这么几年也没见过真正的仙人,虽说这大陆上几乎是全民修仙,修真门派遍布了每一个州,就连这种小山坳也有他准姐夫那样在大门派下修习过几年的小修士,但是据说今晚来的可是那种能御剑飞行的修真者,这让学习了唯物主义十八年小顾同学实在按捺不住自己该死的好奇心,说什么也要去看看。
当他阿爹放下碗筷时,顾梦生早已像出笼的兔子一般蹦出了家门。一路上,各式各样的红灯笼把小街的青砖照出明亮的颜色,乡绅们的宅邸前也挂上了款式不一的照明法器,越往镇上走热闹的气氛越浓,数不清的小巷带着灯光汇入长街,漆黑的夜晚让天空更加澄净,顾梦生有一种踏入地上银河的错觉。
“阿生!这里!快过来!”身前的嘈杂人群中传来几声高呼,顾梦生挤在人群里艰难地抬头,在酥饼店后面的小土丘上白鹭起手里握着微微发光的照明法器,发觉他看过来之后更兴奋地晃动着拿着法器的那只手。身后的老顾伸手摁了摁他的头,把他向人群里推了一步,笑着说快去吧,便自己转过身晃荡进了一家门脸朴素的酒肆。
当顾梦生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土丘时,远处天姥山方向已经飞来了几道不同颜色的流星。底下的人群看见了也骚动了起来,人声嘈杂,白鹭起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着对他大吼:“看啊!是真的仙人啊!”顾梦生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几乎要摔下土丘,堪堪往后退了两步,站稳后伸手弹了那蠢小子一个脑瓜蹦,贴着他的耳朵也吼了一句:“要不要这么没见过市面啊!你哥不也是修仙的吗!”
“那不一样啊!”蠢小子似乎觉得这样大声吼叫非常有意思,继续大声地道,“我哥那种等级!只能给这些仙家打杂!”说完,两人互相拉扯着,一起哈哈大笑。
话说这西丘镇,在平海州州府识棣城三十公里开外,坐拥一处连绵的小山丘,本来像这种山不山,镇不镇的地方,这种盛会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的。但是好巧不巧,今年是平海州最大的修仙门派棠棣书院的掌门,疏桃先生的大寿。作为修真界活化石一般的存在,平常百姓几乎不能想象他到底经历了怎样漫长的岁月,有传言说,他是从黄昏时代后第一位突破金丹的修士,还有人说这疏桃先生半步成仙已经千年,因着在人世还有放不下的执念才蹉跎至今。无论如何,这老人家的整岁大寿必然是要办的风生水起,于是乎,识棣城的城主,也是这位老先生的曾曾徒孙,便集全城修士之力,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生日汇演。
但这些都与顾梦生和白鹭起无关,此刻两个小小少年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些慢下来的飞虹,看着他们变成一个个的光点,在天上像呼吸一般有节奏地明明灭灭。
突然间,远方亮起了耀眼的红光,将天姥山上的积雪染得绯红,铺天盖地的火焰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火舌舔舐着黑暗的天空,像是夕阳对夜幕不甘心的反扑,不知何时长街万籁俱静,火焰不时落下微亮的火星,像特大号的烟火泯灭在夜空,橙红的光亮接近了他们的头顶,有胆小的孩子甚至被吓出了惊叫,直到他们头顶的修士们运起法力,将火舌传递出去,被壮丽的盛景惊呆了的人们才反应过来,爆发出大声的欢呼喝彩。有修士向斜下方弹出了一个灵力暴击,半人大的火星子向地面坠来,在距离地面二三十尺的高度时,又轰然消散,人们的欢呼更加热烈了。
似是惊叹于这盛大的奇迹,顾梦生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平心而论,他上辈子见过烟火大会并不是没有比这更加绚丽的,那些闪烁在天空的不同颜色,投射在天上的灯火甚至连夜空都能改变,但是没有哪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如此的震撼。这是以人之躯创造的盛世光景,与他曾经见过的截然不同。
“哎哎,阿生!发什么呆啊,快拉我一把。”清脆的童音从脚边传来,顾梦生一低头,就看见王家那个矮胖又笨手笨脚的阿财哼哧哼哧地向土丘上爬。他连忙弯腰,用劲一拉,孩童的力气总是控制不好的,就这一使劲,阿财摔了个狗啃泥,他自己也摔了个屁股蹲。
顾梦生拽着在旁边笑得没心没肺的白鹭起的裤子站了起来,踢了还趴在地上的阿财两脚,从鼻子里哼道:“你这小子,最近又吃了不少好的吧?力气没长多少,肥肉倒是多了。”身旁的白鹭起提了提几乎要被顾梦生拽掉的裤子,贱兮兮的把头搭在顾梦生的肩膀上看着地上慢吞吞爬起来的阿财,瓮声瓮气地说:“那可不一定,换了我来咱俩都不见得摔,你说是吧,阿财?”
阿财哼唧了两声没说话,呸了两下估计是没把嘴里的泥吐干净,一边用自己的袖子擦着嘴,一边打手势示意他们俩往上看。
顾梦生和白鹭起抬头,看见天上炽热的火焰渐渐消散,像是在此刻又目睹了一次日落一般令人震撼。夜幕重新席卷,与此同时,一声苍茫的古琴之音从天上传来,修士们汇集法力,点点荧光不断汇聚、交错、相连直到融合,他们将整片天空化作了落下的银河,灵力流汇入天姥山方向,虽然以顾梦生的肉眼来看,只能远远望见那如溪水一般的银白光带落入城中,但不妨碍他猜测这条小溪最终会流向那声梦呓般的琴音所在。
袅袅琴音传来,先是轻缓的,不甚明晰的波动。渐渐地,那声响似乎环绕在耳边,从温柔的淙淙流水到孤寂的北飞雁鸣,顾梦生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这琴声勾跑了。
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极煞风景的“啧啧”声,顾梦生偏头,就看见白鹭起老神在在地支着自己的下巴,眼睛盯着天上那些被白色荧光照亮的修士们。发觉顾梦生的目光,白鹭起伸长手臂一揽他的肩膀,伸手指着那些修士说:“看到没,阿生,那些白晃晃的东西可是棠棣书院最新发明的法器,能够传出整个修真界最清晰的声音。啧啧,真是大手笔啊,居然每人都装配了一个。你知道么,据说那一个法器顶得上郑屠户半辈子的卖肉钱呢。”
顾梦生抽了抽嘴角,并不想跟这个掉进钱眼里的小鬼多说什么。准备继续听琴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满脑子都是白鹭起嘴里说的白晃晃的东西。
就在这时,眼神在天上乱瞟的顾梦生发现头顶上似乎划过一道浅蓝的飞虹,这蓝色太浅,被头顶的莹白光线一晃,让顾梦生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接着他就发现,那道浅蓝的细细光线似乎是向着他家的方向飞去。
有了这个认知的顾梦生突然一个激灵,拍开白鹭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跳下小土丘,不顾身后白鹭起和阿财的叫唤,撒丫子朝自己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