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昭武六年,秋,小雨。
晌午时分,距京城白帝东门城外二十里,驿马官道上三匹骏马呼啸而过,溅起水花一片,身后不远处还有二十多骑随从紧紧跟随,引得路人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直到了距白帝城东门城楼十里左右,为首之人才轻轻拉了拉缰绳,坐下骏马甩了甩额头速度才慢慢减缓下来,后面两人看到之后急拉住缰绳,却始终保持着和前人相差半个身位。
“孔容,方达。前方已隐约可见白帝城东城门楼匾,当下不过晌午时分,时间尚早,你我三人缓骑入城即可。”当前之人手握皮鞭,指着前方城楼笑着说道。
右方的孔姓男子伸手摘下蓑笠抖了抖,嘴里嘟囔着:“真他娘的讨厌南方天气,这雨一下就是几天,没个完了。一点也比不得在塞北大太阳晒的舒坦。”
这时后面的二十多骑青衫蓑衣随从也赶了上来,看到三位大人都策马缓缓而行,便各自收住缰绳,行动整齐干练,绝无一丝多余的动作,一望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中骑士。
左手边同样披着蓑衣戴着蓑笠的男子哈哈一笑,指着姓孔的健硕男子裤裆打趣道:“孔老三,你小子不是一直说人死卵朝天,到了这个地界怕是要水土不服,朝不了天了吧。”
“呸呸呸!老子裆下这几日像是泡在水里一般,湿湿漉漉的不得劲,等进了白帝城接过陛下授封之后,怎么也得去那几个香喷喷的楼子好好拿出来晒晒。”
为首的男子听见这话,回头笑骂道:“这些话过了前面的牌楼就不可以再说了,京城不比边关,那些个文臣可不是你身后的同袍兄弟,花花肠子多的很,在此处背后捅刀子的事比比皆是。”
孔姓男子哦了一声,小声说道:“陈帅这般说话岂不是把达子也算在里头了?达子,你小子五年前在京城当国子博士,好歹也是个正五品上,又怎么会去了吏部尚书府去求了个徽州别驾的闲差,自降一级,跑到塞外来喝黄沙?莫不是捅刀子捅不过别人?”
方达听到这些话有些气馁,想起当初自己十四岁首次童试中秀才,十六岁乡试中举人,十八岁便在礼部会试中进入恭士前二十,又在大周天子亲自御前殿试封为进士传胪,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谁曾想入了国子监担任国子博士一职后便永无出头之日,终日与那些个将种相门子弟相处,原本天真的以为严师出高徒,万没想到大周纨绔子弟浮躁成风,哪有心思读书做学问,整日里只知道玩鸟逗虫,拉帮结派攀比斗狠。搞的国子监是乌烟瘴气,糜烂不堪。
别说戒尺戒条,便是大声呵斥几句就会引来大批恶奴家仆怒目相向,若不是自己有个五品官补子的身份,保不齐便会被一顿拳脚伺候了。
每每遇到如此状况,司业林书德大人却连个斥责都没有,反而怨烦手下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小国子博士,老是给自己捅上些篓子,最后闹到了国子监大祭酒宋丛书那边也是一笑置之,再无下文了。
现在想来也本该如此,自己空有天子门生之名,却在朝中无半点根基可言,终究是无根的浮萍而已。
想到此处,方达不禁望了望最前方的这位陈天陈国公,当今大周皇朝的天策上将,位列三公之上,仅次于太师,太傅,太保的正一品武官之持牛耳者,心中感叹不已。
要不是五年前,自己郁郁不得志在京都醉月楼上多喝了几碗老酒,指着楼下礼部尚书王同文亲手写的牌匾大声痛骂,把朝堂六部给骂了个通透,什么任人唯亲啊,明哲保身啊,无所为便是最大可为等等怎么痛快怎么来。
终究他还不是全醉了,骂完之后还不忘记把自己撰写的告天子书大声背诵了一遍,望着楼下里三层外三层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心中那个痛快啊。
虽知道自己已经闯下大祸,但总是把心中抑郁已久的愤懑发泄一空,方达便把脚下两只薄底靴子丢下楼后就这般静坐在醉月楼的二楼栏杆上面,等着刑部过来拿人了。
那醉月楼掌柜的也早就把楼内客人疏散一空,派出个伙计去了刑部衙门报信,心中这个愤恨,“哪里来的穷书生,跑到老子酒楼来大放厥词,害得老子白白损失了几十桌的酒菜钱不说,搞不好还要被刑部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套上个连坐的罪名,又得花上不少银子四下打点,真他娘的是无妄之灾。”
就在掌柜的咬牙切齿跳脚大骂之时,楼下又来了二人,也不嫌污秽,当先的中年男子顺手捡起两只街道中的靴子就往着醉月楼而来。
掌柜的挥了挥手,店里的两个伙计赶忙上前拦阻。
两个伙计也是刚被掌柜的一顿臭骂,心中正憋的难受,看到二人虽然也是锦衣绸缎,尤其是前面的汉子一脸威严逼人,像是富贵人家出身,也没了平日里迎客的好脸色,上前伸手一把拦住,说是今日酒楼惹了祸事,不想受牵连的还是等过几日再来。
那其中一个中年健壮汉子笑着说了声无碍,见两个伙计还是拦在跟前,便只是轻轻一推,两个伙计便已经站立不住,后退几步之后便同时一屁股跌坐了地上。
掌柜的一看,嘿!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还真有一个两个不怕死的往前冲,刚想亲自上前阻拦,就听到那中年男子轻喝了一声,“噤声!”
声音虽轻,但在掌柜耳边如炸雷一般响起,吓得掌柜呆呆站立,再不敢说出一字。
那中年男子看都未看呆立的掌柜一眼,抬腿便上了楼梯,身后的年轻人踏上一阶楼梯时便转过身来,双手横插胸前拦在楼梯口,双眼还环视了一下四周,脸色冷峻。
掌柜此时才回过神来,心里暗暗叫苦,心想这二人莫不是楼上那位穷酸书生的同党,瞧那架势,后面的二人可不简单,虽然少年至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但瞧那少年眼露的森森寒气可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只会嘴上叫嚣,掌柜的相信只要自己这时候要是敢上楼,肯定会被那少年折手折脚给丢到大街上去。
那中年男子登上了二楼,双手背负于腰后,望着栏杆上放荡不羁的方达默不作声,方达知道身后有人,只当是店家安排的打手一类怕自己逃脱,苦笑一声,也不回头。
正在掌柜两难之际,就听到门外一阵嘈杂,不一会儿门口便站立着一匹高头大马。
马上骑乘一人肥头大耳,眯着一对小眼睛在马背上前后摇晃,头裹青色纱罗软巾,身着深绿色官袍,中间还绣着一只鹭鸶,后面稀稀落落的跟着七八名跑得气喘吁吁的带刀差吏。
掌柜的一看到马上的六品刑部主簿,就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紧赶几步到了门口,一把抓住马头缰绳哭丧着脸说道:“罗大人您总算是来了,那狂妄书生正在二楼栏杆上,小人一直替大人守在这里,未曾离开半步。”
“噢?那林掌柜可是辛苦的紧呐……不知这书生林掌柜可否相识?”罗主簿微微睁开双眼,皮笑肉不笑的轻声询问。
掌柜的心头一紧,赶忙指着老天赌咒说道:“罗主簿何苦拿小人开玩笑,那狂妄书生小人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绝无半点来往。若是有一字说谎,只管天打雷劈。”
罗主簿微微一笑,“林掌柜说不认识那便是真的不认识了,办案流程而已,老掌柜莫要见怪。”
其实罗主簿也知道醉月楼这三字是当今三品大员礼部尚书王同文的亲笔题字,虽听说是林掌柜不惜重金买来的,算不得搭上一点两点关系,但他自己也不过是京城一个小小六品,混迹京城这么多年,也知道醉月楼一直是达官显赫人来人往之地,这林掌柜总还是有些手段人脉的。
罗主簿抬头望了一眼二楼栏杆上两腿晃荡的方达,笑着大声说道:“喂,我说那书生,你是自己下来带上枷锁,还是本官叫人上来给你带上?”
方达听闻后哈哈大笑,“你一个从六品的刑部主簿,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难不成还要我亲自下来?回去换个刑部侍郎来还差不多。”